【新冠肺炎】從清真寺到治理:疫情中的伊斯蘭世界
伊斯蘭世界曾是人類的醫學殿堂,影響了歐洲近百年的醫療發展;然時移世易,在此波新冠疫情肆虐下,其終究無可避免地淪陷。從西亞、中亞、東南亞到北非,伊斯蘭世界共有超過3萬多人確診,其中伊朗尤其嚴重,已有近3萬起確診案例,並共造成2千多人喪命。
然而病毒看似可怕,卻不過是引子。此次疫情就像野火,以人命為薪,直燎伊斯蘭世界的核心,既撼動固有宗教實踐,也激化治理權的爭奪戰,更令隱於其中的脆弱生命暴露無遺。
清真寺的空間政治
疫情的第一衝擊,便是重挫了清真寺的空間政治。於穆斯林而言,集體禮拜是維繫認同、動員社會的重要途徑;而這一切的作用力道,便發酵於清真寺這個空間裏。
在人類的日常生活中,所謂空間看似不過物質、幾何、材料與結構:咖啡館有濃鬱烘香、書店有滿堂經笥、教室儘是桌椅設備、清真寺遍地拜毯,人類棲身其中,安憩、閲讀、學習、禮拜,任時間流動而過。在這種視角下,空間看似紋風不動,是種客觀靜態的存在,是被賦予功能的純粹形式,但實則不然。
以伊斯蘭世界的清真寺為例,所謂空間,並不僅是意識形態的場域,也是關係的集合體。在清真寺中,禮拜、聚會、讀經等社會活動依序鋪展;隱於其下的,則是空間作為政治和權力工具的事實。清真寺不僅是喚拜塔、圓頂、禮拜殿組合而成的建築體,也服膺於伊斯蘭規訓。而正是在這個意象上,禮拜空間成了一連串社會、政治關係再生產的場所。
首先,穆斯林要能舉止合宜的集體禮拜,便要透過熟稔此道者帶領,對其加以學習模仿,對象可為家人、親友、長輩或師長,而這便是透過宗教實踐所建立的群己關係;再者,禮拜的召喚一向由清真寺發出,喚拜者會在確認時辰後,登上喚拜塔,召喚群眾前來聚集,一日五次。此情此景,則形同是對小區整體的例行動員,帶有軍事點名的影子。
進到清真寺後,眾人集體面向麥加方向,齊聽伊瑪目(Imam)主持禮拜,這其中夾雜着無數命令與上下關係,不僅有宗教經文,更有政治意識型態的宣揚;待至禮拜結束後,清真寺仍持續再造着社會關係,許多穆斯林皆因同在某一清真寺禮拜而結識,進而共組朋友圈,共同參與活動、支持某一政治理念。而這便是埃及穆兄會得以建立王國版圖的基礎,也是沙特何以不斷向他國輸出清真寺、伊瑪目之故;穆兄會藉著清真寺系統動員群眾、招募志士,沙特則藉清真寺與伊瑪目輸出瓦哈比思想,進而遂行宗教外交。
在伊斯蘭世界中,清真寺掌握了人們的時間意識與認同,每次喚拜,都是烏瑪(Ummah,意指穆斯林共同體)的再邀請,也是政治理念的再動員。綜觀伊斯蘭世界的政治動蕩,從以巴衝突、黎巴嫩內戰、兩伊戰爭、海灣戰爭、大小恐攻再到阿拉伯之春,清真寺屢屢發揮動員力量,也每每成為攻擊對象。在那圓頂與喚拜塔之下,空間已成政治,政治也彌散在空間裏。
然而隨着新冠疫情日漸嚴重,清真寺的空間政治也開始變質。先是沙特暫停朝覲,再是各國相繼封城,並且紛紛關閉清真寺、取消周五聚禮(Jummah),要求穆斯林只能在家中禮拜,以避免群聚感染。此番出於衛生安全考慮的舉措,不僅意外削弱了伊瑪目們的話語權,也直接重挫了清真寺的社會角色,結果導致人們用不同方式處理此番「權力真空」。
宗教與世俗爭奪治理空間
穆斯林相信政府與醫學話語,對清真寺望而卻步,選擇留在家中禮拜。如今伊斯坦布爾的藍色清真寺、耶路撒冷的圓頂清真寺、卡薩布蘭卡的哈桑二世清真寺等著名地標皆已關閉,也有些伊瑪目公開呼籲,要求民眾千萬不要外出禮拜。平心而論,上述舉措確實有在消弭清真寺的空間政治外,起到防疫效果。
然而對其他穆斯林來說,政府此舉無異侵犯人權,不僅剝奪自己接近真主的機會,也實在小題大作。於是這些人一方面把氣出在國內華人身上,一方面又認為醫學話語誇大了新冠病毒的威力,內心更篤信一切都是真主安排,倘若自己真不幸中獎,也是因為真主召喚。
此般邏輯的深層動因,其實與英國的「群體免疫」如出一轍,即人類社會不應因疫情,而將生活中的其他元素盡數讓位於政府的防疫話語,乃至社會活動全部停擺。群體免疫的目標,是選擇接受人染病,來換取經濟的延續和社會的最終免疫;伊斯蘭世界要求繼續開放清真寺的聲音,則是要維繫自己與社會的信仰,即便可能喪失性命。
於是當政府要求縮減集體宗教實踐時,伊斯蘭世界的反抗隨即遍地開花,形成宗教與世俗爭奪治理空間的局面,而這便是疫情帶來的第二波衝擊。
在摩洛哥,人們反抗政府的方式,就是讓整個小區成為一座露天清真寺,結果便出現了以下畫面:夜幕低垂,萬家燈火,寧靜的夜空突然響起整齊劃一的喚拜聲,原來是無法出門禮拜的人們全到了自家陽台上,以天為穹,集體做禮拜。
在伊朗,政府起初懼於民意,未敢封城,但眼看疫情加劇,只好取消周五聚禮、關閉清真寺,並強硬封鎖庫姆(Qom)等什葉聖城,結果就是引發眾怒,導致人群紛紛聚在清真寺前怒吼道:「就算是當年蒙古人打來,我們都還能繼續作禮拜!」;伊拉克則更是嚴重,某些穆斯林與清真寺完全不顧政府禁令,照常作禮拜,最後政府只好出動軍隊封鎖清真寺,這才斷了人民的念頭。
然而,許多國家面臨類似伊拉克的狀況時,卻完全不敢徹底執法。例如在聽來專制的埃及,政府雖趁機將新冠病毒當成打壓伊斯蘭勢力的武器,將其宣傳為穆兄會的生化攻擊,卻顯然不敢得罪廣大的穆斯林百姓,只能勸阻性地發佈命令與廣播呼籲:「奉勸大家留在家中作禮拜」、「請各大清真寺縮短禮拜時程,好降低感染機率」。
其餘宗教與公權力的話語拉扯,還有像伊朗某些神職人員,開始在網絡上提供各類缺乏醫學根據的抗疫偏方,例如多梳頭、多吃蘋果與黑糖、多聞鼻煙壺、可在睡前將浸泡紫羅蘭葉油的棉球放入肛門等,且還真有民眾照作,政府澄清又不怎麼有效,最後還得靠其他神職人員出來呼籲民眾萬勿輕信;另外馬來西亞竟還推出不含酒精的「清真消毒劑」,可想而知,自是效用不大。
宗教與世俗公權力的鬥爭,長年存在於伊斯蘭世界,這不僅是凱末爾(Mustafa Kemal Atatürk)打造新土耳其時的煩惱,也是此波疫情註定要逼出的挑戰。這兩派勢力各在伊斯蘭世界握有一定治理權,雙方江山雖非壁壘分明,卻也難以完全互融,此次疫情,等於是為此矛盾提供了新戰場。
漫長的抗疫之路
但在意識形態戰場外,伊斯蘭世界要面對的,還有分配不均的現實問題。這個世界內不僅有富裕的海灣石油國,也存在像阿富汗、伊拉克、也門、敘利亞難民營、加沙走廊等動亂地帶,其公衛系統極其脆弱,檢測能力也是極度不足。這些地方回報的確診人數雖低,卻並非真是沒有病患,而是許多生命在得以接受診治前,便早已消逝得無聲無息,無人聞問。
伊斯蘭世界就像個極度複雜的蜂巢,層層蜜蠟間,既存在清真寺所圍出的政治空間,也包含宗教與世俗相互鬥爭的治理空間。在洪水般的病毒大軍入侵後,這些空間無一能自保,活於其中的眾多人民,也註定要走上一段漫長而艱苦的抗疫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