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馬獎2018】邱澤憑《誰先愛上他的》提名影帝 導演創作解讀
《誰先愛上他的》是今年臺北電影最大的黑馬,總投資3500萬台幣,不到800萬人民幣,上半年在臺北電影節上獲5項大獎,又獲11月金馬獎8項提名,僅次於張藝謀的《影》。在今年獲金馬獎提名的臺灣電影中,唯有它入圍了最佳劇情長片,被看作臺灣電影最後的防線。
劇組全臺灣班底,其中不乏初入電影圈的新秀。導演徐譽庭之前是臺灣金牌編劇,《誰先愛上他的》是她的大螢幕導演處女作,原本悲情的「同妻」題材,被拍得輕鬆有趣、笑料百出。
我們花100分鐘講了一個故事,其實講的是原諒:原諒那些傷害過你的人,你不知道為什麼要原諒,但是從那一天開始,你變得比之前更加快樂了。
自述:徐譽庭 編輯 :石鳴 (一条)
《誰先愛上他的》
有個女人,在丈夫去世後去辦理保險金,這時才發現原來保險金的受益人不知何時,已經從她的兒子改成了另一個陌生男人。於是她就帶著她的兒子去找這個男人,討還保險金。
《誰先愛上他的》的劇情,就從這裡展開。片子裡有三個重要的角色,都是圍繞這個已經死去的男人:他的妻子、他的兒子和他的男友。
妻子氣勢洶洶地帶著兒子打上門去。她覺得,我們是孤兒寡母,你還這樣對待我們。她其實知道自己的老公是同志,這個陌生男人就是老公的情人,但她努力在兒子面前掩蓋這個真相。
這個兒子正處於叛逆的青春期。他其實也猜出爸爸媽媽之間有問題,爸爸不在了,他更討厭媽媽對自己的嘮叨和管教。所以被媽媽帶到爸爸情人那邊之後,他甚至不願意回家,要跟這個男人住在一起。
整個故事藉由這個小孩子的視角,穿針引線去鋪成。可想而知,爸爸是同性戀的事實,對於一個14歲小孩造成的壓力。
他似乎懂得情感是什麼,又有太多不懂,所以我安排他在片中不斷地用旁白問問題。到底誰先愛上誰?什麼是愛呢?該不該愛呢?誰是對的,誰是錯的,誰是好人,誰是壞人?
我想拍這樣一部電影,源於一個真實的人生故事。
我有一個中學同學,她非常漂亮,是我們的班花,領導能力也強,擔任我們的班長,是我少年景仰的對象。畢業多年以後,有一天重逢,她堅持晚上住我家,她要告訴我一件事情:她親眼看到她的老公偷情,而偷情的對象是一個男的。
我覺得這個故事本身已經夠驚人了。可是我最不能忘記的,是她在跟我敘說這個故事的時候的狀態。她格外地、用力地澄清她自己:我一點都不難過,這根本就是一個笑話。她那麼激動,拒絕承認自己的哀傷。這個狀態烙印在我的心裡。所以一有機會,我就很想成就這麼一個角色,一個看不出傷痕的悲劇角色。
編劇呂蒔媛,是金鐘獎得的比我還多的一位才女。我把故事說給她聽,三、四個月後我就收到了劇本。我以為我會收到一個從頭哭到尾的劇本,結果從第一個字笑到最後一個字。呂蒔媛極擅長用喜劇包裝一個深刻的議題。整個電影切入故事的角度,反諷又輕鬆。就是想讓觀眾不要帶著包袱,不要像一般同性戀題材的電影那樣,痛苦又掙扎,大家都陷在一個泥濘裡面。
兒子和媽媽鬥嘴,妻子和丈夫的男朋友像兩個情敵一樣劍拔弩張,這些都增加了喜劇色彩。但並不是鬧劇。其實這就是我們的日常生活。
我用非常寫實的手法來拍這個戲。我一直跟邱澤(飾演男主角阿傑)和謝盈萱(飾演女主角劉三蓮)講,不要演,不要演,不要有表情。
這是邱澤第一次拿影帝,沒想到演了個同性戀。演這個戲,對他來說是非常痛苦的一個過程。他在戲中的表現大家有目共睹,可說是脫胎換骨。
我從前其實對邱澤並不感興趣。他給我的印象,就是演慣偶像劇的高富帥,有氣質、天秤座、注重優雅。
我第一次見到邱澤的時候,他正陷於情緒低谷。那一年,他雙入圍金鐘獎,單元劇和連續劇都有提名,大家都覺得他一定會拿一個獎,卻沒有想到都落空了。他的經紀人找我們吃飯,想讓前輩們和邱澤聊一聊。
那天我們到了之後,我就看到一個「飄撇」的男子:穿一件發亮的緞面夾克,上面是電繡的龍鳳,腳上是雙夾腳拖鞋,鬍子拉碴,不修邊幅。
「飄撇」是台語,意思是風流倜儻,野野的,有點像小流氓,和我從螢幕裡認識的邱澤完全不一樣。那一天,我看到一個私下的、真實的邱澤,像一抹活生生的紅色,從我面前飄過。
我決定用邱澤當這個電影的男主角阿傑。這個角色的底色就是紅色。我熱愛這種顏色,紅色對我而言代表著坦蕩、潑辣、做自己。這也是片中人面臨的主要困境:該如何面對自己、接受自己、成為自己。
從垃圾裏救回來的金馬熱門
我之前一直做電視劇,這是我第一次做電影。當時大家都掌聲鼓勵,沒有人跟我說實話,原來做電影這麼苦。
《誰先愛上他的》拍了38天殺青,我以為整個工作就差不多了,沒想到苦日子才剛開始。後期從2017年9月剪到2018年4月,我們對外宣稱剪了4個版本,其實40個版本都不止。
第一版剪完之後,我們請專業人士來幫我們把關——李烈、葉如芬、易智言、高炳權等等。結果每個人看完出來都搖頭歎氣。大家吞吞吐吐,閃躲我們的目光:你們這個真的要拿到院線去上映嗎?恐怕會有很大的問題。
我尤其記得,邱澤看完初剪之後的表情。他努力地想要笑一笑,但是那個嘴角就是上不去。最後掙扎半天,只說了一句話:我有事先走了。
我知道他非常非常失望。因為他十分看重這個戲,用心呈現。為了這個戲四次落髮,最後幾乎剃成了一個小光頭。後來他才跟我坦白,說當時失望透了,甚至都提不起精神去面對下一個工作。
好幾個前輩建議說,你們預算還有沒有剩?如果有剩的話,哪裡哪裡要重拍,或者再追加預算。
但是我這個電影所有的投資方,都不是財團,而是我自己身邊的親朋好友。每個人200萬、200萬台幣集結起來,有的甚至是養老金拿出來。我沒有辦法跟他們說,我拍爛了,你們再拿點錢出來,讓我重拍吧。
當時只好馬不停蹄地剪第二個、第三個版本。第二次點映,我們找了20位臺灣的普通觀眾,請他們看完之後給我們500到800字的意見。
結果每個人都給我們寫了1500字以上,罵我們。如果說前輩老師們給我的意見還沒有讓我那麼痛苦,這些觀眾的意見是真的打擊到了我。
我記得那一天我坐在院子裡,一邊在手機上翻著觀眾意見,一邊抽一根煙。工作室的同事可能感覺到了我的悲傷,出來陪我坐著。我問他們,我們現在這部電影,你們願意出去跟別人推薦說,這是我們工作室的電影嗎?
那兩位同事大概沉默了兩秒鐘沒有回答,我就崩潰了。我決定賣自己的房子,把所有的投資款賠給我的親朋好友。然後把這個片子釘到冰箱裡面,或者藏到保險櫃裡面,永遠不要被大家看到,忘了這件事。
可是賣房子也不能解決的一個問題是,2017年的夏天,我一整個團隊的付出。他們陪著我流汗流淚,他們對我的期待,對這個片子的期待,我賣房子也還不起。
所以我決定面對。我把其他人統統趕回家,自己一個人,每天抄心經,喝威士卡,流著淚畫很多表格,寫很多筆記,思考該怎麼辦。
其實我的出身是劇場。最早是在屏風表演班,跟著李國修老師學編導。後來做了編劇,講故事一直是我的長項。我突然意識到,我可能被「拍電影」這個概念嚇到了,覺得電影神聖不可褻瀆。所以剪輯的時候一直在視覺上找:這個機位這樣過來比較美,那個鏡頭那樣比較炫。
我忘記一個初衷跟本質:當時我們邀請來的所有合作夥伴,都是被這個劇本感動,被故事裡的主角感動。
我們拍電影,到底是為了致敬它的神聖,還是想要說一個好聽的故事?我豁然開朗。把整個電影的邏輯全部推倒重來,以故事本身和演員的表演為主。那些演員表演最精彩的鏡頭,本來因為畫面構圖不夠美,已經進了垃圾桶,又全部被我揀回來。
觀眾現在看到的電影版本,有60%都是曾經進過垃圾桶的淘汰鏡頭。它們在畫面構圖上,往往都有一些技術性的瑕疵。我們後期輔以動畫效果,彌補這些瑕疵,也增添一些幽默。最後,我們很榮幸地獲得了臺北電影節五項大獎,和金馬獎的八項提名。
一代人的悲哀:形婚和同妻
我們決定要做同妻這個題材的時候,有朋友送了我一堆資料。我第一次瞭解到,原來有這麼多這樣不幸的女人。大陸的調查資料說有1600萬同妻。臺灣沒有調查統計,但是總人口對比來算的話,我相信也有非常非常多的妻子是這樣的狀態。
我有一個同性戀朋友,他和片子裡已經過世的男主人宋正遠很像:獨子,家世很好,爸爸媽媽都需要一場很重大的婚禮,都需要孫子可以抱,所以他後來就真的結婚了。結婚後具體發生什麼事我不曉得,但是他們很快地離婚,妻子拒絕以後再見面。
原來是他的一個朋友過生日,太太幫他辦了一個生日派對。結果先生在吹蠟燭的時候說,既然要許願,我決定從今天開始,我要做自己,所以我要跟大家說,我是同性戀。
所以這樣背景的人,屢見不鮮。他們曾經因為時代的保守,壓抑住自己,或者他根本不肯承認自己,做了一些會傷害別人的選擇。可是到某一個時間點上,突然決定,不再欺騙下去。
本來我覺得那位先生對太太實在太殘忍了,在那種場合。可是後來又覺得,那位先生也有其道理:他逼著太太去恨他,這樣她才不得不接受現實,不再浪費青春繼續等他,不至於像影片裡的劉三蓮一樣說,我們去看醫生,把你變成正常人。所以我覺得,有時候,對愛情殘忍一點的人,比拖泥帶水的人厚道。
我晚一輩的同性戀朋友裡面,有很多就終身不婚了。他們父母家人在知道真相以後,即使哀傷心痛,最後也還是接受了,甚至都鼓勵他們把伴侶帶回家。但是這樣的父母通常都比較年輕,我覺得年輕一代人真的有差別。
影片中,劉三蓮最後進行了報復。她去向老公情人的母親告密,揭穿了他的身份。我很理解她。你覺得自己被騙了,被一段你以為真摯得不得了的愛情騙了。你失去了丈夫的愛,甚至可能你的丈夫根本沒有愛過你,你還將失去你的兒子。你再也不相信自己值得被愛了。
片子最後那場戲,劉三蓮問:這麼多年來,都是假的嗎?他到底有沒有愛過我?她沒有得到答案。但是我心裡有一個答案,是肯定的答案。因為我特別想保護她:是的,你曾經被愛過,只是這個人對愛情的需求,不是一個妻子。
拍那幾場戲的時候,我自己很震撼。我對謝盈萱說,請你替全天下的劉三蓮翻案吧。
她並不是一個嘮叨可笑的丑角,她所期待的只有那麼一點點,只要被愛過,就可以滿足。我自己身為女人,我一直覺得,女人在愛這件事情上比男人偉大,包容力大很多。
我們花了100分鐘講了一個故事。講完之後,我特別有一種原諒的衝動,原諒那些傷害你的人,原諒那些你討厭和痛恨的人。
你不知道為什麼要原諒。但是從那一天開始,你發現你比以前更加快樂了。放過對手,其實也是放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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