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與兒》林珍真對話翻譯黃詠詩:做一齣拔掉女權旗幟的女人戲

撰文:梁嘉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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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角戲/舞台劇/女與兒】當一名不可靠的女性敘述者來講述一宗慘案,觀眾要如何在其中找到評判空間?這可能是女生獨角戲《女與兒》 面對眾多命題之一。林奕華執導、林珍真主演《女與兒》出自艾美獎得主Dennis Kelly作品《Girls and Boys》,經由黃詠詩之手翻譯成廣東話版,前年香港首演後入圍「IATC(HK)劇評人獎」年度演員獎以及年度舞台科藝/美術獎,好評如潮,劇目將在今年年初再度搬上舞台。

《女與兒》故事開頭可能讓很多人似曾相識,三十出頭女主角被工作磨蝕,毅然裸辭踏上旅途。她在候機室裡遇到改變一生的男人,他們很快地陷入熱戀、結婚,買樓,生小孩。逐漸她事業有成,兒女雙全,但生活卻朝著悲劇一路狂奔。籍著這次重演,我們請來演員林珍真以及編劇黃詠詩來談談當初把劇目帶來香港的緣由。

《女與兒》重演海報(資料圖片)

問:當初為什麼會想把《女與兒》帶到香港?第一次看劇本是什麼感覺?

林:其實這是和Edward(林奕華)有關,某天我跟他在Whatsapp上聊天,他突然說:「Jen 我想到有一個劇本很適合你,叫《Girls and Boys》,你有沒有聽過?」我立刻上網找了劇本,看完心情很複雜,但是一眼鍾情。後來劇本授權要到了,要找人翻譯,Edward第一時間推薦了黃詠詩。我第一個反應是:「啊?!要找黃詠詩?那要先看看有沒有預算!」不過她真的答應了,我覺得很神奇。

黃:她那時候要我翻譯,我看到是一齣女子獨角戲,而且開頭是女主角邂逅老公劇情,就覺得不過是那種「麻辣媽咪照顧兒女」戲份吧。感覺自己完全能勝任,於是一口氣答應了。結果看到後面劇情反轉,我直接大尖叫。

《女與兒》演員林珍真和翻譯黃詠詩在排練現場。(攝:黃寶瑩)

問:聽說你當時直接把前半的翻譯直接推翻?

黃:那時候看到沒辦法繼續,只能放下劇本五天。在劇本後半慘劇發生後,女主需要平靜敘述,所以之前一定要幫她塑造一個「滾水淥腳」的節奏。當時我還不認識林珍真,不知道如果沒有事先鋪墊,她會不會收不回來,有可能演到整個人發抖非常難堪,只能重新再譯一遍。

林:我後來一邊讀她翻譯好的劇本,一邊覺得這個人非常厲害。其實我自己很討厭演翻譯劇本,因為台詞很容易「不貼地」。最簡單來說,你一聽到角色名字是約翰,就已經容易不耐煩了。

林珍珍《女與兒》排演現場(攝:黃寶瑩)

這個劇本沒有將故事放到一個港式背景,但依然像一個「港女」在講故事。她翻譯中那些「噶」、「啵」種種語氣詞,甚至是「不是啊不是啊不是啊」講三次之類疊詞,已經把角色情緒鋪墊妥當。相等於我只需要熟悉台詞,所有潛台詞和情感自然會出現,不需要我自己再推進營造。

Q:你覺得這套戲和其他作品最大區別是什麼?

林:這部戲和平常女生獨角戲最大分別是——這個劇本要把演員扔到孤島。相等於我和觀眾之間是零接觸,他們很少看到我正臉,甚至完全看不到我人在哪裏。

我第一次和Edward討論時他說:「這個劇本我不要你『演』」。他讓我耳機裡聽著台詞,一邊在房間像平常一樣做家務、吸一下塵、擦一下桌子、收拾一下東西之類。於是直到十分鐘左右,他開始看到我「技窮」,於是發紙條給我指示動作,整套戲就這樣逐漸排演出來了。

2022年《女與兒》首演劇照(圖片由一舊飯團提供)

也是因為動作這麼頻密,所以只要我一分心,一連串東西會相繼倒下。在這個環境下,我和觀眾是完全分開的,但是神奇就在於——觀眾對此反應卻很大。特別是最後一幕,觀眾不完全是被劇中慘案震撼,反之是因為看到一個人到了這個景況,還可以有這樣的行為,依然選擇用這個方法來抽離,自然而然為人性而哭。

問:除了你剛剛所說的,你覺得排這齣戲最難是什麼?

林:上一輪對我來說最難是粗口,我一輩子沒講過多少髒話。真的!你可以問問我身邊十幾年的同伴,但現在演完《女與兒》我變得很「爛口」。明明看似很容易,但我當時甚至要直接問黃詠詩:「什麼是『撚屌』?『鳩』和「『柒』又有什麼區別?」因為我覺得我要明白才能講。

說髒話這個行為對這個角色來說,是得到權力的方式,但我不是靠這個方法來得到權力,所以對我來說,是一種突破。

黃詠詩除了是翻譯,自己本身也是編劇和演員,翻譯劇本時有自己獨有節奏(攝:黃寶瑩)

黃:她(林珍真)性格本來就比較少那一部分,沒有爆炸式的狂躁,那種徹底毀滅式的憤怒。

在劇本前半,角色還年輕時怒氣比較外放,每一刻都對外說「你不要阻礙地球轉」,髒話基本集中在第一段。我覺得這是編劇用來抓眼球的技巧,讓人們集中精神聽下去。髒話是一種禁忌,這麼大聲、坦承公布地説就很能吸引目光。但是當劇情後半沒有再多髒話,這個角色變得平和來講一個慘劇,事情便有趣了。

問:那你在翻譯髒話的時候,採取了什麼方式?

黃:其實也是照譯,看看那一句罵的是男人還是女人,有很多選擇,玩得很開心!這是廣東話優勝之處,髒話一出來就是想人「死」。

是廣東話髒話那一顆音「彈」出來時,就會有人命中,這些字詞是在敲打空間。
《女與兒》翻譯黃詠詩
2022年《女與兒》首演劇照(圖片由一舊飯團提供)

廣東話髒話第一個音是響的,有一個天然節奏,所以髒話放在某個詞前面還是後面,都有講究。英語和廣東話前後邏輯相反,相等於我要先把一句句子笑點消化,知道要如何把字詞重新排列,才能完整呈現在廣東話裡。

林:可能因為黃詠詩自己也是一個演員,所以她很清楚節奏和語言的運用。她筆下台詞、助語詞自然就拼湊了一首歌,我背台詞時有時候感覺是在唱歌,如果我掉了某些字詞反而會卡,整個劇本音韻起伏像音樂,過程不能中斷。你能感覺到她在這個劇本裡對演員的關懷,我不用再自己思考才能讓台詞順口一些,讓音韻動聽一些。

問:那麼將一齣英國劇搬來一個香港的場景演,有沒有難度?

黃:難翻譯的部分大多在技術上,你不能直譯,像是什麼「...I’m afraid」不能用「......我恐怕」來代替。因為現實中根本沒有人會說「恐怕」,這個詞一出來就像轉了調一樣,觀眾很容易僵住。像這種情況我可能先暫時塞一個「驚」字在裡頭,然後外出吃多幾次飯,跟大叔多搭幾次檯偷聽一下,就可能有新的靈感。聽到某個字感覺對了便記下,再塞進去。

問:翻譯過程中會有意識地將故事搬回來香港嗎?

林:那倒是沒有。這個故事和其他翻譯劇本最大不同,是沒有一個很強的時代背景。某程度上這部劇最具「時代性」是在於女性的「強度」,你現在看這部劇,你會覺得很合理,因為女性力量已經很強,大家都能理解女性那一種野心和限制。但是放到以前,大家就會對這種內容感到詫異,最大的時代性是在觀眾反應上,而不在標誌性事件或地名上。

2022《女與兒》演前活動(圖片由一舊飯團提供)

黃:中間有一部分我有思考過在香港會不會「水土不服」,會不會有點太「女權」。譬如劇本裡有一句是:「女人與生俱來的任務就是來阻止他們控制一切。」

在英國,「女權」是一個很鮮明社會風潮,原劇女演員Carey Mulligan幾套電影都討論這種議題,不久前有一套《她說》是講「#me too」運動,另一套《花漾女子》(Promising Young Woman)同樣如此,同是講一些女性爭取權益的主題。香港觀眾可能很難明白《女與兒》這部劇用這個女演員,本身蘊含那種能量有多強。

《她說》海報

為了避免有些人帶著有色眼鏡來看這個作品,我不能將「女權」這個議題放到檯面上,不能將議題變成一種旗幟。

我要讓觀眾自己判斷這個女生的故事,把情節拉回到這個人本身。
《女與兒》翻譯黃詠詩

問:這部分在劇本裡如何處理呢?

林:在這方面Edward貢獻了很多,他特意不把角色放到一個太「受害者」的位置。如果你看其他國家演繹,女主角常常是以一個「受害者」身分出現,是一種女人遭遇慘劇後努力生存、繼續去愛的腔調。在這個劇情背景中,觀眾很容易天然地同情。

但是在我們版本中,女主角全程都是用第三者抽離角度來講述事件,變相當中「被害」色彩淡薄很多,反而你會想——為什麼這個女人可以這麼冷靜地敘述這些事情?她沒有哭哭啼啼,她究竟是在講什麼?讓你產生很多問題,來質問這個女人的論述。

2022年《女與兒》首演劇照(圖片由一舊飯團提供)

黃:這麼冷靜地講一件如此翻騰的事件,對我來說其實是「恐怖片」來的,寒意完全是沁透出來,我每次都讀不下去。我翻譯時和導演說,劇本中女生口供其實有問題,這個女生不可靠。但是在慘案發生以後,她再站出來講任何東西觀眾也會信服,因為那時候她已經騎劫觀眾所有同情。

導演當然也清楚,他選擇不直接講出來,而是把事件攤開給觀眾看。台上有很多動作都有象徵性,譬如說梯級就是事業的攀爬,相等於台詞不單關乎角色怎麼演繹這件事件,背後還蘊含其他東西。究竟她現是講真話?還是正在隱藏?觀眾要自己判斷和連接。

所有體驗過現實生活的人都會明白——一個人對著你滔滔不絕講另一個人的事情時,當中其實有很多空白,會放入很多他所認為之「事實」來讓你信服。
《女與兒》翻譯黃詠詩

如果劇本在在老公角度重寫一次,一定是完全不同的故事。

2022年《女與兒》首演劇照(圖片由一舊飯團提供)

林:這套戲叫《女與兒》,有人可能已經會前設很女性的角度來看,或是帶著一些很男性的前設來審視這個女人。但是我們後來和觀眾討論時,發現這套戲神奇之處在於——觀看體驗完全取決於觀眾願意帶多少自身經驗來進劇場。每個觀眾勾起的東西都不同,這也是為什麼Edward製作了不同角度給觀眾觀看。我們設置了半掩舞台大屏幕,上面播放很多影片,有些是我直播近鏡頭,有些是我家裡和孩子的影片,透過這一步將平面舞台變成一個立體空間。

問:那你覺得,最後劇情呈現出來,有沒有原先擔憂那一種「水土不服」?

林:老實説這套戲重點不在某些議題本身,而是在人身上。更多是一種人性反思:當一個人精神狀態、行為是這樣,讓你想起什麼?

林珍真表示希望觀眾將重心拉回角色本身(攝:黃寶瑩)

反而是觀眾可能會帶著某些觀點進場,有些觀眾會比較關注某一類議題,感想可能是「對啊我們女人就是要站起來!」但我沒有特意這樣安排,相反是希望看到,觀眾會不會透過這個女人,看到自己的影子?這才是我們把它帶來香港的原因,多於我們要做一套「女權片」,一套「女人戲」。

我們不是想透過這個作品來強調男女之間矛盾,而是希望籍此思考——是不是這些議題帶來了更多人性衝突和矛盾。
《女與兒》演員林珍真

【演出詳情】
名稱:# 女與兒 GIRLS AND BOYS
日期:1月19-20 & 26-27日 (五、六) 8pm|1月21 & 28日(日) 3pm
地點:香港藝術中心壽臣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