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展2023|余華妙語連珠Q&A全筆錄 拒絕「心靈雞湯」理解躺平?
【書展2023】今年書展在本週六(22日)請來《活著》作者余華進行講座,反應熱烈、萬人空巷,惟不少讀者無法進場引起不滿。講座圍繞余華文學作品解讀,並設有現場觀眾提問環節,期間余華詳細解答讀者有關「流量」、「躺平」、AI、人生苦難等諸多疑問,妙語連珠。我們特別將這部分內容進行筆錄,讓未能到場讀者也能感受其幽默風采。
問:請問您怎麼看待自己成為文化圈「頂流」這件事?
(編按:「頂流」為近年內地流行詞彙,意指頂級網絡流量,多用以形容話題性及人氣極高的人、事、物。)
我不知道,我知道有很多讀者讀過我的書。《活著》很受歡迎,把我其他書也帶起來了,這點我是知道的。之於為什麼會成為「頂流」,就不知道了。
這兩年我確實已經感受到(這件事)——怎麼上街能被人認出來了?以前認不出來的,就是視頻太多了。也是這兩年,我們一家人在北京一個餐館吃飯,有個朋友給我發信息說:「余華老師,你上微博熱搜了。」
當時我說:「微博熱搜是個什麼東西?」微博我會看,但是熱搜我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我兒子知道,他一看,已經有兩億多人看過了。是什麼呢?其實是我1998年在意大利有一個演講稿,後來在中國發表了,說我要去文化館上班,第一天故意遲到兩個小時,結果我是第一個到的,就是這一句話。都是多少年前說的,竟然上熱搜了。然後下面有一千多個人講自己的「躺平」故事。
後來他們告訴我,剛好大家都想「躺平」嘛,所以套了我幾十年前那個故事。可以理解,因為「躺平」,誰不想「躺平」?而且退休算不算躺平?退休也應該算躺平吧?如果退休是躺平的話,那我們可以認為「躺平」是一種社會制度,是被允許的。有些人想早一點「躺平」,就早一點退休;有些人想晚一點退休,就晚一點「躺平」,這都可以理解。
如果退休是躺平的話,那我們可以認為「躺平」是一種社會制度。
那個時候也很巧,剛好賈樟柯電影《一直游到海水變藍》裡面有一句話,《北京文學》讓我改稿那句,那個是真事,說是要改一個「光明」的結尾,然後我就問主編:「要是我改完以後能發表嗎?要是能發表我從頭到尾給你改一次都可以。」那時候對我來說,發表比什麼都重要。他說「不用不用改結尾就夠了」。
其實這都是真事,結果大家都覺得很好玩。然後那個時候剛好號稱是《活著》30周年,其實是29周年,但是出版社說是「虛歲」,要「虛歲」慶祝一下。當時我做了三個活動、三個B站「阿婆主」採訪,全部擠到一塊了。(編按:B站為內地視頻網站Bilibili簡稱,而「阿婆主」則是「up主」諧音,即視頻博主。)
其實我中間停過一年,什麼採訪都不做,以為這就可以降溫,結果沒降。後來我學生發過來,說還有余華廠牌呢,將我變成說唱歌手,做得還挺好你別說!小紅書還把我跟一條狗放在一起,就是那個潦草小狗。假如我不是在北師大當老師,我都不知道。我那些學生們天天看這個,然後發給我,我看著很好很可愛。所以我現在髮型變了,看他們怎麼辦!
在過去那個時代,只要一兩年你沒接受採訪,你就消失了。因為現在是一個自媒體時代,是一個視頻時代,你哪怕兩三年不再出現,舊視頻會不斷翻新,所以現在我兒子已經不願意跟我一起出去吃飯了,這是我比較苦惱的一點。
問:正好談到新媒體,我想知道您對AI的看法,您會使用AI進行創作輔助嗎?
我不會,我絕對不會用AI進行創作,我想它會把我帶向黑暗。邯鄲學步,自己學別人的步,然後自己走路的樣子都忘了,有這種可能性,所以我不會。
我對AI沒有那麼多恐懼,我曾經回答過好幾次,我今天再重新回答一下。就是AI可能能表現出我們已知所有的,但是它無法表現出我們未知的,它能表達的是人的看法,不是命運的看法。命運會怎麼樣,AI是無法決定的,ChatGPT根本不知道你下一步會怎麼樣。我們唯一還能保留的是:我們自己命運的不可知。這是AI不知道的。所以我覺得我們還有希望,如果這個它們都知道的話,那我們確實是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問:從《活著》到《河邊的錯誤》進行影視改編,您是從那種視角看自己改編的作品呢?
張藝謀改編《活著》時我還是比較配合的,因為那個時候,是第一次嘛。後來我就不怎麼介入了,我把《河邊的錯誤》就是賣版權了。我《河邊的錯誤》版權賣了好幾次,張藝謀買過,一個一個買過都沒拍。我以為這次版權賣了以後也沒拍,結果拍了,讓我很失望,我希望我小說一直在賣電影版權,但是一直不拍,那我五年以後再賣一次。結果他們拍完以後以後就不能再賣了嘛,所以我深表失望!
問:年輕人覺得自己充滿束縛,是各種各樣的束縛,您覺得如何在現在這個同時充滿自由和束縛的時代面對這種困境呢?
我不知道你所指「束縛」是什麼。我覺得每個人受到的束縛是不一樣的,有的來自家庭、有的是單位、有的來自同事、同學、朋友,方式各種各樣。有一點我是知道的——當我年輕時,我的父輩們來指導我,我是很反感的,因為我認為他們說得都不對。為什麼他們說得都不對呢?因為他們的經歷,和我們這一代的經歷不一樣,他們的經驗對我們未必有用。第二,老一代人總喜歡教育年青一代人,我們不需要他們教育。我們這一代人裡面有一些人,也總是想對年輕人作各種各樣教育。
其實我們這代人和現在在座大部分年輕人經歷是完全不一樣的,你們經歷的事情我們沒有經歷過,我們在你們這個年紀時沒有經歷過,所以我們來告訴你們怎麼做,其實是錯的。你們最清楚自己該怎麼做。你們到處在摸索、在尋找出路,找到了就出去,沒找到的繼續找。
還有一點我必須趁這個機會更正一下,就是我在《兄弟》裡面說到「窄門」,其實那個「窄門」是聖經裡面的,馬克思說:「要走崎嶇的小路才能找到真理」,其實都是一個道理。但是我要跟你們說,你們年輕的時候千萬不要去走聖經裡面說那個「窄門」,也千萬不要去走馬克思所說的「崎嶇的小路」,為什麼呢?那條路啊,走不過去的話,基本上是走不回來了。先走寬廣的道路,人愈多愈好,到你們感覺有一定能力了,覺得可以去走一走獨木橋了,可以走一走「窄門」了,可以走一走「崎嶇的山路」了,你再走。
先走寬廣的道路,人愈多愈好,到你們感覺有一定能力了,覺得可以去走一走獨木橋了,可以走一走「窄門」了,可以走一走「崎嶇的山路」了,你再走。
(編按:余華在《兄弟》後記中如此寫道:「起初我的構思是一部十萬字左右的小說,可是敘述統治了我的寫作,篇幅超過了四十萬字。寫作就是這樣奇妙,從狹窄開始往往寫出寬廣,從寬廣開始反而寫出狹窄。這和人生一模一樣,從一條寬廣大路出發的人常常走投無路,從一條羊腸小道出發的人卻能夠走到遙遠的天邊。所以耶穌說:『你們要走窄門。』他告誡我們,『因為引到滅亡,那門是寬的,路是大的,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門是窄的,路是小的,找著的人也少。』我想無論是寫作還是人生,正確的出發都是走進窄門。不要被寬闊的大門所迷惑,那裡面的路沒有多長。」)
你不要以為余華沒有上過大學,莫言沒有上過大學,史鐵生沒有上過大學,(就覺得)作家不用上大學。錯了。我們當年上大學是很難的,考不上你知道嗎?我們當年高考時,是文革十年沒高考了。77級和78級大學生,年紀大的40歲,年紀小的16歲,同一班同學。現在當然大家(高考生)年紀差不多,還有復讀14年那個,現在是一個新聞嘛,他要是上大學年齡也快40來歲了。(編按:35歲廣西唐尚珺為了考上清華大學連續14年重讀,今年15年挑戰高考,獲各大傳媒報道。)
所以我覺得不要認為,有人沒有上大學能獲得成功,你們不上大學也能獲得成功。千萬不要這麼想,一定要上大學。能上大學就上大學,我當年是考不上大學,我要是能上,我能不去嗎?所以這個是不存在一個榜樣作用的,我還是希望就是,在剛年輕、剛剛走上社會時不要走「偏門」,就走正道,覺得自己好像有自己想法了,然後再走一下偏路,這時候可能能走出一片自己的天地來。
問: 人一生的幸福,是可以從苦難中獲取的嗎?
當你面對苦難時,其實那裡面是有幸福的,但是能避開就避開。不要為了追求所謂的成功去經歷苦難,太多人經歷苦難以後依然沒有成功。現在這個世界最多就是「雞湯」,但又喝不著,是假的。
當你面對苦難時,其實那裡面是有幸福的,但是能避開就避開。
問:您對諾貝爾文學獎有過期盼嗎?
我寫作已經有40年了,已經很清楚——我不能把握的事情,想都不要去想。如何寫好一本小說、如何把它寫得更好,這是我可以把握的。但是出版以後,能否收到讀者的喜愛、能否獲獎,根本是我做不到的。而且我也不可能為了獲獎給某一個評委打電話吧?況且我又不會說外國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