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死的人類還不該死嗎|廖偉棠評Robert MacFarlane《大地之下》

撰文:廖偉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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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我做2021年的年度選書,我的第一名肯定是羅伯特·麥克法倫(Robert MacFarlane)的《大地之下》(Underland)。進入這本書無異於進入無窮多個深邃洞穴——無論是現實的還是抽象意義的、歷史的還是通往未來的,麥克法倫的壯美文字(以及台灣原住民學者Nakao Eki Pacidal精湛的翻譯)營造的凜然之感伴隨整個探險進程。
文:廖偉棠 | 原題:在深度時間裡重新思考人類世——評《大地之下》

身為史上最年輕的布克獎評審主席的麥克法倫,長相非常學者氣,但他不是一個書齋型寫作者,他就像古希臘傳說中的力士安泰俄斯,要回到大地母親蓋婭懷抱才能充電。從《心向群山》到《故道》、《荒野之境》到《大地之下》,他越來越貼近大地,貼近大地,直到進入大地中心。麥克法倫以「行走文學三部曲」成為當代英語自然文學的旗手,這次《大地之下》已經不能單純定義為自然書寫,毋寧說這是混合著詩意和戲劇性、檄文、考古和未來學等等的一部現實史詩。

大地之下:時間無限深邃的地方 作者: Robert MacFarlane羅伯特.麥克法倫 出版:大家(2021.02)

對於麥克法倫和他的同道,向下,首先是一種對平面、平庸人生的對抗,是地質深度時間對日常時間的對抗,是複雜立體的「共生」的「人類世」對「世界是平的」的「資本世」的對抗。

洞穴和寫作密切相關,「想要了解光,得先短暫葬入幽深的黑暗。」洞穴、地底世界的幽閉所帶來的覺醒力量,麥克法倫寫印度的一位閉關的女修士時闡釋得最清楚:「梵咒、孤寂和黑暗使她感知一新,她的視野產生深刻的變化。結束靜修時,她感覺自己廣袤有如蒼穹,古老彷彿山巒,無形勝似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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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還有它本身的神秘:「長久以來,我們將所恐懼的和想擺脫的,以及所珍愛的和想保存的,都安置在地下世界。」因為那裡既是離死者的世界(冥府、陰間)最近的地方,也是最像將誕生者身處的子宮的地方。

《大地之下》一開始的篇章就用極度危險的描述證明了這種矛盾雙重性,在門迪的墓葬裡,麥克法倫忍受著岩石的擠壓、臉貼濕漉漉的穴道蠕動前行,似乎投胎嬰兒重生的考驗,這吉凶未卜的子宮出口前,你如俄爾甫斯般艱難不許回頭。

羅伯特·麥克法倫(Robert MacFarlane)(圖片來源:IG@sevenfablesdulverton)

然而當他在第三章「暗物質」進入完全人造的地府:巨型礦洞的時候,麥克法倫終於意識到「人類世」的主宰、業障已經是不可逆的。

「人類世」(Anthropocene)是當下時髦概念,科學家對「人類世」的最早定義就頗帶荒誕感:「人類在未來的數千年乃至數百萬年內,都將是一股主要的地質力量。」這股力量難道不會摧毀那個「未來」嗎,確定還有數千數百萬年?僥倖的話,我們的世界會是未來的墓葬出土文物,但更大的可能是:人類真正的文明永不見天日,殘留在地球表面的都是我們野蠻的毀滅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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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還不如在埃平森林地下蔓延的巨大真菌網,它們的存在方式顛覆人類世的世界觀。「要了解森林的地下世界,或許我們需要一整套全新的語言來談論真菌……我們得用孢子來說話。」麥克法倫從原住民的語言豐富性裡,領悟了命名的救世能力,於是他接納「樹聯網」取代我們的互聯網,他接納「共生世」取代人類世,這是無政府互助概念——「藉由人類智慧,複製在生命系統中發現的共生和相輔相成的生命繁殖形態與過程」,無政府主義甚至可以改名地下森林主義。

這樣一個共生夢已經延續萬年,而且和洞窟相關。在日常裡,我們入睡就是探洞,「在每日盡頭,睡眠都像是洞窟學:一種夜間的沉降,以及每個早晨的重新露出。」那麼說夢就是洞窟裡的歷險記,麥克法倫的書寫就是對夢的回憶,對人類萬年之夢的呵護,就像洞穴所做的一樣。忘夢洞(電影大師賀索拍過的Chauvet Cave,暱稱Cave of Forgotten Dreams,裡面有著萬年前人類繪畫的野獸,是現存最早的繪畫),其實是存夢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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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義大利第里雅斯特的地下河探險時,麥克法倫路過杜伊諾城堡,不禁引用了晚年里爾克寫給《杜伊諾哀歌》譯者的信:「我們是隱形世界的蜜蜂,瘋狂採集可見世界的蜂蜜,要將之採回巨大的金色隱形蜂房。」這是詩人以及所有精神冒險家的自喻,這個蜂房也是存夢之洞。

但那一章帶出的是二戰期間敵對雙方利用洞窟、滲穴坑殺俘虜的殘忍歷史。正如麥克法倫其後寫到納粹集中營的發現與歐洲洞穴壁畫發現的時間相近,文明的毀滅與誕生之間的對比強烈:「拉斯科窟的慷慨秘密為人所知,正如地表上可見的一切都存在於黑暗中,只會被覆滅的爆炸場照亮。在這破裂的景觀裡,如此豐盛的贈禮顯示宇宙有可能不同。」(地理學家凱瑟琳·尤索芙)。

人類世是因此連結存在而不是因為破壞的力量

不只是帕斯卡說的無限空間的永恆沉默,在地下洞穴世界裡,有限空間的永恆沉默也讓人戰慄。在第三部「縈繞(北方)」裡,麥克法倫深入我們以為最不被人類世污染的北極地區,發現大量讓人沮喪的開發與環境的衝突。曾經大地接納、隱藏人類,如今它被人類背叛所以浮現出人類試圖掩埋的毒、報復人類,氣候暖化在格陵蘭等地呈現的冰融,就是這種「浮現」的赤裸表現。

麥克法倫從格陵蘭冰川走到芬蘭奧基洛托島的核廢料封存洞,發現這是人類毀滅之洞——人類世的墓碑。他提問:相對於後世,我們當今人類能做一個好祖先嗎?答案好像是悲觀的。回程中他偶遇那個奧基洛托工人伸出的援手,就是矛盾的綜合體,這隻手參與修建這個龐大的核廢料墳塚,也幫助了拋錨在異鄉的麥克法倫維修汽車。

還是未來給我們以啟迪。麥克法倫的小兒子威爾,在第一部出現時他是一個熟睡的嬰兒,麥克法倫從礦洞和荒原長途跋涉歸家後,突然害怕威爾已經死去,伸手去他嘴邊試探他的呼吸——父同此心,想當年初為人父的我也這麼做過。瞬即此前描述的礦脈螢石的如花盛放、雲雀飛離留在坑洞上的餘溫,均連結到星光為兒子的皮膚滾上的銀邊——「一切都激起粒子閃光」。這幾頁的多重轉折是詩人的高級技巧,也是哲學的實證,證明人類世是因此連結存在而不是因為破壞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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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攝自2018年《Spectator》第41期〈柘植義春特輯〉(圖片來自誠品書店黃鴻硯專文插圖,https://pse.is/3n87qk)

書的最後一頁,威爾已經四歲,麥克法倫帶他去家附近散步,當威爾穿過樹木組成的隧道跑入烈陽照耀處,麥克法倫腦中突然「閃過他終將死去的念頭」,就跟前述威爾嬰兒時一樣。於是麥克法倫追上他,向他伸出手,「與他掌對掌,指尖貼指尖,他的皮膚與我的相貼,奇異如岩石。」全書終結。

這個擊掌,呼應了前面奧基洛托工人伸出的援手、奧基洛托基地裡浮灰上的手印、巴黎地下墓穴裡的手印、九千三百年前巴塔哥尼亞洞窟裡先民藝術家用骨管吹上赭石粉的手印、三萬七千年前尼安德特人的孤獨手印⋯⋯它們統統連結在一起,成為我們與未來的擊掌。

(本文不代表藝文格物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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