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荒.拾慌一】行會成員林正財初體驗:原來執紙皮都有學問
「朝花夕拾」,本意指舊事重提,放諸本港據字釋意,卻可成執紙皮寫照,來自高齡長者的真實吶喊。這群隱身於城市中的拾荒戶,是芸芸眾生,亦是本土邊緣風景。要真實感受,與其道聽途說、耳聽八方,倒不如在地體驗。
《香港01》邀約行會成員兼安老事務委員會主席林正財,跟隨於上水拾荒露宿的黃姐進行執紙皮挑戰。有最貼地政要之稱的林正財,化身拾荒新丁上陣,與這位「前輩」弓腰駝背到處檢拾,兩人最後共同運送78.5公斤、等同10包大米重量的紙皮,惟僅換來35元的微薄回報。
這趟一期一會,林正財揮著汗換位思考,對於體制的不友善及排擠,他有感而發,「原來執紙皮都有學問」,又慨嘆拾荒者雖肩負減廢大軍重任,勞動尊嚴卻被消耗,盼社會能在法理與人情之間取得平衡,賦予拾荒者生存空間。
(此為【拾荒.拾慌】系列第一回,下集我們將繼續探討本地長者拾荒困局。)
行會成員兼安老事務委員會主席林正財,除了兩項公職以外,他本身亦是基督教靈實協會行政總裁,與長者安老有着不解緣。記者冒晦約訪,他二話不說答應。
時間倒帶至4月尾的這天,我們來到上水黃姐的紙皮基地。這兒是政府公家地,四周堆滿紙皮箱,午夜時份,這兒偶有酒醉男士就地小解,捂著鼻子,尿騷味仍然不散。
執紙皮體驗於早上9時開始,「你好,你好,介唔介意呀?」,黃姐往身上抹了抹,再趨前伸手示好,「多謝你。」「唔好咁講,嚟探吓你,一齊勞動。」寒暄數句,黃姐向林正財遞上一對全新手套,「好污糟,啲紙皮又硬,唔好𠝹親你」。公關及私人秘書沒隨行,一切都來得自然。
拾荒者過去曾任醫院助護
換上便服的林正財,一身乾淨利落,沒草根味道,但不掩誠意。滿頭銀髮的黃姐,比林年長11歲,以前做過醫院助護30年,掹車邊來說,兩人也算是同行,她帶領林來到附近綠色垃圾桶「尋寶」,正好清潔工運來紙皮,黃姐俯身檢拾,較健壯的林見狀跟隨,兩人再夾手夾腳搬上手推車,推回後方角落就緒。
黃姐平時拾荒也有個伴,會互相照應,但那婆婆是業餘,不常開工,記者來訪數次也沒碰過面。
瓦通紙箱「點綴」上水火車站附近
瓦通紙箱盛載這小區獨特生態,身後數間商舖,與上水火車站天橋相連;商場雖設垃圾站,但距離遠,店舖員工往往要繞道而行,放出店外則會違法。去年中秋節前後,對面的餅店大排長龍,流心月餅罐罐奉上,紙皮陣堆積如山。
林正財有感執紙皮 其實有助附近商舖
黃姐的存在,正好成為緩衝,機動性處置代勞,林正財邊學習拆箱,邊點頭指:「所以其實你哋係幫到佢哋」,黃姐回話:「大家都好啦其實,佢拎畀我,我都有紙皮執。」拾荒4年,她已與附近商舖結成友好,一手交一手是民間默契,激心的是屢遇阻濟。
紙皮箱四四方方,要還原至卡板狀態,另要除掉黏附在上的膠紙,工夫可不少。整理過後,也並非直奔回收店,黃姐慣於儲滿一車起步,「嗰度距離遠,要過好多個街口」,但食環署不時派員掃蕩,過往好幾次紙皮連手推車被全數充公。為商舖擋災,自己卻首當其衝,她唯有死守,黑眼圈成了抗隅憑證。
聽過黃姐申訴苦水後,林掌握大概,他點點頭,接著問:「咁你平時又瞓喺邊呢?」黃姐撥開紙皮堆,包著垃圾袋的背椅躍現,「我就係喺度瞓喇!」
日常睡在商舖前、草叢旁
高佻的林正財跟隨黃姐坐下,狀甚不太舒服,黃姐搬來紙箱,讓他抬著腿「睡」,她再從草叢堆中取出長傘,示範平日如何擋住臉睡覺。旁邊有蚊香燃點著,煙霧驅散不滅。便利店24小時運作,睡在一個花槽之隔的黃姐,也不遑多讓,「佢哋半夜拆箱,然後就會畀我,附近快餐店就晨早有」,即使不在場,仍可想像到睡眼惺忪。
遇着下雨天 黃姐只可四處躲避
「落雨咁點算啊?」,黃姐無奈稱,「落雨咪開多兩把遮,但都唔係好擋到。」去年橫風橫雨時,她試過於附近商場及社區中心屋簷下躲避,卻遭勸退,她唯有落寞離開。情急之下,她又會將手推車及紙皮推到商場範圍暫避食環署「追捕」,不過如非必要,她拒出此下策,「會被人趕走,自己都唔想保安難做。」
睡前要用麻繩將傘纏於雙腳上 以防露水及雀糞
晨光露水及雀糞同樣惱人,小偷亦防不勝防。她慣了入睡前用麻繩將傘纏於雙腳上,「唔會吹走,又唔會畀人拎咗去」,黃姐腹部也總是隆起,衣衫裏面有個小腰包,將重要物品隨身攜帶。
林正財坦言:「瞓一晚都頂唔順」
記者問林正財有能耐在這過夜嗎?雖然年少時家住錦田寮屋,他不禁道:「唔好話瞓幾多晚,瞓一晚都頂唔順」,黃姐天天坐著睡,腰骨扭曲側彎,變得佝僂,「縱然佢身體尚算健康,但長久落去不是辦法」。惟身旁的黃姐自顧自說,「唯有上天保佑,因為無人照顧我」,話語中一絲憔悴掠過。椅子是商舖棄置舊物,黃姐賦予它重生意義,它則同時為黃姐盛載尊嚴。
除了一大早的收獲外,黃姐前一晚收集了大堆紙皮,尚待整理,窮小子出身的林正財,手持𠝹刀向黃姐請教,摺疊中再翻閱舊日窮困。少年時代,後山總有老婆婆總托林正財執石仔,再給他幾毫子報酬,林長大後始發現對方用心良苦,「佢只係想搵個理由俾錢我。」
「我自己仲有對手,點解要拎綜援啫」
今非昔比,望著眼前黃姐,他明白窮得沒尊嚴的滋味,但還是問了一句:「點解你唔拎綜援?」,黃姐眼神堅定,透出倔強意志,邊𠝹著紙皮說:「我自己仲有對手,點解要拎啫,我要靠自己」。
執紙皮都有學問 要前輕後重
摺箱過後,黃姐教路,紙皮放於手推車的竅門是「前輕後重」,林醫生恍悟,「原來執紙皮都有學問」,兩人整理完畢,就緒出發,「嘩,好重喎,你估賣到幾錢?」林正財不禁好奇,黃姐暗忖不說,心中有譜。
15分鐘路程,穿梭在滿佈行李篋的橫街窄巷,她介紹沿路風光:「呢條咪水貨街,平時好多水貨客㗎」,林回話:「咁咪好多紙皮執?」黃姐搖搖頭,點出拾荒潛規則,「執紙皮有晒地盤,我哋唔會去執人哋,都係靠相熟店舖畀我哋咋」。
行人路寸進難移,黃姐突然一個箭步趨前,撇下並肩的林,他苦笑著:「佢嫌我慢,因為呢度好多人」,從黃姐的基地前往回收店,需橫過多條馬路,記者及同行攝影師同感險象環生。
共拾到78.5公斤廢棄紙皮
手推車繞進後巷,終於抵埗。黃姐熟練地推至量磅,再目送貨車吊臂將其夾至環保斗內,林正財不禁吐真言:「終於大功告成喇。」這堆78.5公斤的廢棄紙皮,相等於近10袋大米重量,循黃姐及林正財手中起步,運到回收鏈。黃姐說試過推著逾百公斤手推車,相對而言,今次已不算吃力了。
二人合力僅得35元「回報」
汗水滿灑,然而勞動何價?黃姐攤開勞工手套,除了破損指頭,手中握著的是兩張紙鈔加硬幣數個,「40蚊都無,得35蚊咋。」這個數額,是橫跨日夜的血汗,夠她吃一個廉價盅飯,但要購買快餐店碟頭飯,則望塵莫及了。
一個月最多千多元的進帳,是聊勝於無,「唔執真係無得食,當幫補下食飯都好啦。」附近有兩間回收店,不過黃姐選擇了回收價較低的一家,手推車是肇因,她無奈稱:「食環署充公咗一架,另一架被人偷咗,欠咗佢哋人情,所以要賣畀佢哋。」
「又要摵、又要砌、又要𠝹、又要搬,又要推,都唔容易」
手中銀紙輕薄,但3小時的同心協力,卻別具「份量」,林說:「好辛苦又唔算,但絕對唔係輕省工作」,他一邊回顧、一邊解釋,「又要摵、又要砌、又要𠝹、又要搬,又要推,都唔容易」,他說沿途上至少看見10名拾荒長者,推著車將紙皮從大街後巷運送至回收店,「如果唔係有呢隊回收大軍,我相信街道清潔會更差」。他欣賞黃姐的堅韌精神,認為她自食其力之餘,亦為社會減廢作出貢獻。
執紙皮是長者寄托:「佢哋唔係想乜都唔做」
拾荒價值既然有,那死結何在?他認為社會氛圍的盛載能力最重要,法理與人情之間可予包容,「希望社會基層、執法者,或保安都盡量搵個平衡點」。他不同意將之升格為工作,「日曬雨淋對老人家都唔係好事」,但他深明執紙皮是退休長者的寄托,甚至是經濟來源,而退休與維生的角力戰,終生不休,「佢哋唔係想乜都唔做,但又唔係想做到死」。
全民退保?房屋要緊?「無瓦遮頭,先係最淒涼嘅地方」
實施全民退保可是對策?他不全然認同,認為現有社會保障制度已夠覆蓋,「反而我覺得房屋先係最重要」,有家是應份,「不論係老人家、定年輕人,如果無瓦遮頭,先係佢最淒涼嘅地方」。
比起拾荒辛酸,他更關注黃姐的住屋需要,最令記者意料不及的是,林正財完成體驗過後,於翌日工作天,主動向社署查詢,得悉黃姐早獲體恤安置,更特意致電告知記者。何以黃姐有家不歸?【拾荒.拾慌系列】下回再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