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風開工連麵包錢也賺不到 鋼網匠的滿足︰實現客人願望
張明說:「我是designer。」戴鴨舌帽、穿棉背心、半截牛仔褲、踢一對彩虹交叉帶家居拖鞋的張明,跟一般人想像的設計師截然不同。他以粗幼不鏽鋼鐵絲設計出不同製成品:小至茶葉過濾器、淥麵用的罩籬,大至各式各樣的鳥籠、魚籠,你能想像到的形狀,他都能幫你實現:「我會做些市面上沒賣的款式,不是為錢,一半是為興趣,一半是藝術,一半是生活。」在急速轉變和士紳化中的上環,他掙扎求存,始終為自己的手藝自豪。
攝影:江智騫
天色好時,65歲的張明就坐在樓梯街與弓絃巷交界的石級上,雙腳懸在半空,一邊擺賣,一邊編織着罩籬以及各種不鏽鋼製品。
子承父業 邊做邊學
張明40多年前繼承父親的小販牌。他的檔口以褪去的金色字在木板上寫着:「張蘇記」、「metal works/ design/ arts」。張蘇是他父親的名字。
張明比年幼便出來織罩籬幫忙家計的哥哥幸運,念書念到中學。他年輕時做過地盤工人,在父親過身後,約廿多歲才子承父業,跟哥哥一起開檔。在斜對角擺檔的添叔,從小看着張明長大,他說:「他們當年在樓梯街擺檔,附近在重建,當時一直在打樁,可能是受不住打樁影響,他哥哥擺檔時突然就猝死了,剩他一個。」
或許是長期對着鐵絲鐵網的關係,張明對人帶點羞澀,緊張時會輕抿雙唇,說話輕聲,有時會自言自語,將他覺得重要的事情重複幾遍。回想以前怎樣學這些手藝,張明總說:「沒人教,邊做邊學。」父親過身後,張明就只能跟附近擺檔的長輩學習,卻不是「教」:「沒人教的!你做錯還會罵你!這些工藝不是一朝一夕得回來,需一邊做一邊學。」
很多外國人會帶來用具,給樣辦他看:「像麥當勞炸雞髀那些罩籬都是從外國傳來,香港沒有。香港當時好落後。外國人那些用品我們想不到。」
工匠的滿足:實現客人願望
隨着1980年代中國改革開放,內地半機器半人手編製的罩籬漸漸在香港普及。近年來,日本製的不鏽鋼絲製品,也成為香港鐵網工匠的競爭對手。在大量生產的浪潮下,一件貨品,須經設計師、廠商、機器、工人、採購、門市、銷售員等多重關卡才來到消費者手上。
不過,大量生產取代不了個人化、度身訂做的製品,以及工匠與客人之間的交流。街頭工匠的製品,由構思、製作,到完成,也只是工匠與顧客二人間的事。
張明擺出圓筒形、長方形的籠及各式鐵製儲物架。他自豪地說那款魚籠由他設計,長方體其中一邊中間有兩塊鐵網由寬到窄地通入籠中,像半開的門:「魚只會向前行,不會倒後,入了便走不出來。」他最記得,有個婆婆來過訂做魚籠,覺得魚籠好用,之後又多訂一個。
張明一生,實現過無數客人的願望。顧客通常先在心裏有個構想,再由張明落實細節。從一條鐵絲或鐵網,靠鉗子、燒焊機,一手一腳編織及熔接出無數件度身訂做的製品:「最開心的,是造出來的東西別人喜歡,用得着。」
最帶給張明滿足感的,是能製作出市面上沒有的物品:「有時候不是為錢,是為興趣。」同時,讓他最不高興的,便是做了的製品不合客人心意:「試過有客人跟我說不合用,丟了。」即使收了錢,心裏卻過不去。
「一半是藝術,一半是生活,一半是興趣」
這些年來,他造過的奇怪製品多的是,試過有法師找他製朵巨型蓮花、富人請他以金絲編網讓他放在金碗裏作插花用、設計學生請他幫忙製作帽子……說到最深刻的製品,他說:「好久之前,有個住半山的外國女孩,來找我造個雀籠。」二人以手比擬雀籠的高度,女孩不斷伸高手,重複:「High,higher,highest。」說起多年前的奇遇,張明還會笑出來:「六呎還不夠高,最後我弄了個七呎高,三呎闊的雀籠,送到她家裏。竟然高得進不了升降機呢,哈哈,最後要他們在露台找條線吊上去,哈哈哈,幾高啊。」
又有一次,一個外國小女孩找他製個籠給她的白老鼠玩耍,他便自己用鐵條設計出小樓梯及風車,放在籠子裏頭。「她還寫了封信給我,說『Thank you very much』,說她的老鼠玩得好高興,哈哈。」他害羞地笑了:「我這些有一半是arts,一半是生活,一半是興趣。我做一件物件,客人覺得『啱用』,試過送啤酒給我飲,又請我飲茶。」還有一次攀上高梯,為客人圍網防老鼠進入導致警鐘鳴響,及後警鐘不再響,客人送他一隻手錶作為感謝禮。
小販人潮 漸散以後
上世紀60年代,荷李活道至皇后大道中一段樓梯街,樓梯兩旁坐滿小販,賣工藝品、象牙、罩籬等,人流絡繹不絕。半個世紀間,上環的面貌已翻了幾轉,樓宇更是重建完又重建。當年樓梯街一帶的小販,有些被安置於旁邊的摩羅上街及弓絃巷,菜販則安置於裕利大廈對面的市場,現已荒廢。
從前在上環住、在上環擺檔的張明,70年代因為重建而搬到黃竹坑的屋邨。那些年的小販,老的老、走的走。想起來,張明說:「好多小販都被趕走了。說他們不開檔,給他們申請綜援,申請公屋,讓他們交回牌照。」一個一個小販退出以後,換來的是愈來愈靜的街。檔販愈少,人流愈少,惡性循環。
如今,樓梯街小販叫賣聲不絕的盛況已不見。弓絃巷最廣為人知的人物,是賣手工眼鏡的添叔,寫得一手好毛筆字,得到不少傳媒關注。在鎂光燈照過後,弓絃巷的平日卻是人迹罕至。
現在是金錢世界,不同我們那個時代,「吓吓都講錢」,我這樣不是為了錢,是講恆心、講耐性、講興趣。以前很多人來作小修小補,現在的人東西爛了就丟棄,買過一件。
「現在是金錢世界 吓吓都講錢」
張明知道,現今的時代已不太需要他這樣的工匠:「現在是金錢世界,不同我們那個時代,『吓吓都講錢』,我這樣不是為了錢,是講恆心、講耐性、講興趣。以前很多人來作小修小補,現在的人東西爛了就丟棄,買過一件。」
以前有很多製品也是來自客人的構思,但這種情況現在卻愈來愈少。大概是店舖多了,消費者也習慣了入店買製成品,而非自己構思想要什麼。對此,張明感慨地說:「以前的人多點想法。」同時,這行業也漸漸失傳:「欠點耐性的人或會說:『搞錯,咁就做一日,我走水貨都一日千幾蚊喇!』」
「我的生活好簡單 有一頓飯就算」
來找張明的第二天,他第一句便說:「今天打風啊。」當天早上掛了一號風球,傾談中途,突然下雨,他駭然失色:「死啦、死啦、死啦……」一邊收拾貨物,一邊自言自語:「落雨囉、落雨囉、落雨囉……」只是下雨,為何喊「死啦」那般嚴重?他自己補充:「今天飯錢也賺不到。」他收檔時一直重複着:「今天真的麵包錢也賺不到。」
無兒無女的張明,現靠一個月兩三千的收入,及老婆作清潔工的收入過活:「我的生活好簡單,有一頓飯就算了。現在時代不同,要享受,吃飯也要訂圍枱。我們坐在這裏,『坐坐吓』便幾十年。」
即使賺不到錢,鐵網工藝漸漸不被時代所需,但他仍然為自己的手藝自豪:「我做的是藝術,是為興趣。」一封致謝信、一隻手錶、或是客人滿意的笑容、老顧客的信任,都教他日後回味,或許也是他支撐下去的動力。
罩籬與雲吞麵的共生
你或沒有用過罩籬,罩籬卻養活了他兩代人,及更多1950、1960年代的小販。罩籬用途廣泛,用以隔開麵和湯、又或隔油,長柄設計防止滾油濺到用者。織罩籬的鐵網工匠還會用鐵絲織出籬笆、圍網,以及不同工具如泥鯭籠、蟹籠、水果籃等。
數十年前,雲吞麵檔在中上環開遍街頭巷里,如老字號麥奀雲吞麵世家便在1960年代於中環建立第一間店。用來淥麵的罩籬,當時均出自本地師傅,編織出網絲,繫在木棒上。鐵網工匠因而與雲吞麵業共生,不知誰造就誰,大概是唇齒相依,張明說:「一個罩籬,可滾六個麵,等於賺了百多塊。」1960年代的樓梯街,滿是各式手工藝品的工匠,一邊擺賣一邊製作,賣罩籬的也有好幾檔。張明記得當年的樓梯街非常熱鬧:「1950、1960年代,香港個個都知道樓梯街做不鏽鋼用品,需要就會來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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