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肢者跑步夢2】唯一傷殘參加者 一雙手捱爬六公里:我選擇痛

撰文:梁雪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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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選擇痛。」截肢者仇健明說。最痛的他試過了,但不是他選擇的;這次他選擇的痛,是種快樂。
上集提到五年半前,他因處理傷口不慎而感染食肉菌,不幸失去雙腿,右腳幸保膝蓋,左腳只能保留四吋大腿。這天他參加了健全人士都覺得吃力萬分的六公里障礙賽,他更是當天唯一一個傷殘人士參賽者。同行者不時提議抬起他,他卻執意說:「不要不要,由我自己行。」除去義肢,身體時而擱在泥濘上,用一雙長滿繭的手撐起身體踽踽而行,當然痛;比賽翌日,肌肉也酸痛無比。其實醫生姑娘都勸他別急著走,再跌一次,他可能一輩子也站不起來;也有人說他狂做運動、參加比賽是浪費時間,安安份份地復康不好嗎?
攝:曾梓洋

有時做運動太辛苦,他會感到腳趾在抽筋,摸一摸才發覺自己根本沒有腳,唯有拍打已結痂的傷口,讓神經線放鬆。有時他會造夢,夢裡雙腳仍在,醒來若有所失,難過的都過了,就出著汗迎來第二個人生。

上集:【截肢者的跑步夢1】失雙腿不失尊嚴 58歲仇健明:輪椅困不住我

日日兩三小時重力訓練、打泰拳、拉筋

失去三分一個自己之後,他在那個充滿消毒藥水味的地方捱了250多天。第一次重新站起來,含著一泡淚,捏得一把汗,撐着四腳架、由兩個姑娘抓着他的褲頭行,行了三步,腰骨和雙腿痛得無法忍受。這幾年來,一星期幾乎天天都在運動,重力訓練、打泰拳、拉筋,每天做兩至三小時,連教練都說他舉重的重量不比其他男士輕。

為了讓復康過程有目標,他常常參加運動比賽。他需要靠火燃燒前進,而這團火包括眾人的掌聲。只是有時做運動太辛苦,他會感到腳趾在抽筋,摸一摸才發覺自己根本沒有腳,唯有拍打已結痂的傷口,讓神經線放鬆。這叫做幻肢痛,截肢患者經歷了痛苦的病程,在手術後,亦對已經切除部分的肢體存在著虛幻的疼痛感覺,有時會忘記自己已截肢而不慎跌傷。

家中有電動輪椅,不過幾年下來用不夠十次,他解釋:「我寧願用手推輪椅,其實上斜落斜好辛苦,但想磨練,因為不做運動會肌肉萎縮。」說畢,他打開雙手給我看,十指都長滿繭,「如果全日都在家的話,不用義肢的確好方便、好舒服,但我要將義肢當成生活的伙伴。其實把腳放在義肢上好,常常會磨損,不斷塗凡士林,但痛與退化之間,我選擇痛。」

的士司機:有事就唔好出街啦!

生活事無大小都以手代步,一雙手已結滿厚厚的繭。

承受著痛如刀割之苦,換來的是別人的尊重。他想讓人知道,即使是傷殘人士,一樣對生命充滿熱誠,「希望社會感受到我們的存在,達到傷建共融。」政府多年來希望為殘疾人士提供無障礙的環境,但仇健明搖頭道:「政府說想打造無障礙社會,但好多硬件、軟件都未夠。」有次他攜同90多歲的父親乘的士,他要先用手撐入的士,再托的士司機把輪椅拆件,放入車尾箱,而司機竟說:「叫你屋企人幫你啦!」仇健明萬分無奈,看看年邁父親,說:「佢一把年紀,托起輪椅實整親,你幫幫忙啦師傅。」最後司機邊下車抬搬輪椅邊說:「有事就唔好出街啦!」仇健明皺起眉頭道:「巴士或地鐵的配套還算可以,但搭地鐵時單是等升降機的時間,已經比搭車耐,架𨋢全滿了,沒有一個人肯讓位給我,所以一定要預早好多;最困難的是去餐廳,沒有空間讓輪椅入去。」

「再痛也痛不過失去自由」

其他參賽者看到仇健明都十分驚訝,他是今天唯一一個傷殘參賽者,其他人邊跑邊跟他打氣,「加油」、「希望下年見到你」。

因為訓練有功,一年多前,他已經裝上刀片腳,像嬰兒般學行,在跑步機上扶著欄杆練習跑步,剩下來一根大腿和半根小腿扛在刀片上,痛入骨髓,磨損、結繭、再磨損、再結上更厚的繭。記者問,這麼痛就沒有想過放棄?仇健明搖頭道:「再痛也痛不過失去自由,一輩子被輪椅困著。」

他希望有天能到球場上跑他的人生馬拉松。這天,是其人生馬拉松的重要一頁。他參加了「斯巴達障礙賽」,跑山、搬運重物、在泥濘中爬行……全程六公里,他坐在滑板上,手執兩舊木,像划船般前進;走到高低不平的山路,他甩掉眼角的汗水,索性用手行,使包著他大腿的紗布沾滿泥漿。一般人約用兩小時完成賽事,他花了四個多小時到達終點。抵壘那一刻,剛好是日落之時,在漫天紅霞映照下,他手握拳頭,激動淌淚,嘴唇微微的顫抖。

衝線一刻,仇健明激動淌淚,他說:「那一刻我覺得人生有希望。」從坐在輪椅上的孩子手中拿到獎牌,份外感動。

點擊下圖,看仇健明如何以手代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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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姑娘都勸他別急著走,再跌一次,他可能一輩子也站不起來。醫護人員指的是心理質素,認為他不必承受多餘的壓力和創傷;也有人說他打拳、參加比賽是浪費時間。即使不做運動,不參加挑戰極限的比賽,他還是能活下去。但他說,再可怕的事都遇過了,沒有人能阻止他為人生而戰。「其實到最後,跑不跑到都沒所謂,最重要的是,我覺得自己有希望。沒錯,我可以平平淡淡活下來,但這個不是我。做運動、舉重要加磅都叫苦連天,每次都筋疲力盡,肌肉痛足幾日,但操完的成果是屬於我自己的,『要由不可能成為無限可能』,這句話,我每天都對著鏡說一次。」

「你安息啦,我們都生活得好好」

史泰龍前世的情人:女兒。女兒最愛欺負爸爸,面對鏡頭揍了爸爸幾拳後傻笑。

如此努力生活,也因為他想讓一個人知道,他和21歲的女兒都活得很好。在剛過去的重陽節,他在廚房的窗口位置放了些水果,「你安息啦,我們都生活得好好。」他昂首看著天空說。

10年前,太太因癌症而撒手塵寰,此後仇健明一直父兼母職。截肢後,他忙著復康,幸好女兒已有自立能力。女兒修讀廚藝,閒來能吃女兒煮的幾道簡單菜式就是他的小確幸。他不喜歡過節,因為節日會讓他想起亡妻,「聖誕、中秋、過年都是家人團聚的日子,另一半走了,就不想過了,因為感覺家是不完整了,女兒現在都21歲,各有各精彩,不過有時節日來到,也會覺得寂寞的,未必有人陪我食飯嘛,唯有自己搵節目。」有時過節他會去赤柱看風景,但不會去沙灘,一來因為沙灘讓他想起太太,二來沙灘也沒有無障礙通道。

每次見到仇健明,他總是精神奕奕,說自己的復康進度,說自己何時參加了哪個比賽,他也盡量不去想難過的事,身體上的傷固然沒法逃避,但與太太的回憶總有方法把它們藏到無人之島,「其實我很少去想那些事,不想難過嘛。但結婚紀念日、生忌、死忌也會想起她,想起一起快樂的時光,也會想起她躺在病床的痛苦,想起在靈堂中的她。」

一個永恆的夢

「史泰龍係我花名,即是做不完,打不死。」他自豪地說。

這幾年來,仇健明只要有時間便往外跑,做運動、見見朋友、出席大小分享會,盡量令自己忙得沒有空間思念一個人。這天完成障礙賽,明明已經累得推輪椅都乏力,也要趕到上水的盲人觀星營當義工。途中他看漏了高低不平的石屎地,忘了把輪椅前方抽起避跌,一不小心,竟整個人向前仆在地上,痛得面容扭曲。他總是讓自己每天忙得不可開交,兩夫妻只因長期分隔兩地,無時間相聚而已,他對自己說。

朋友都愛叫仇健明做那個荷里活武打巨星「史泰龍」,朋友形容他像史泰龍般打不死,仇健明也老是自豪地介紹自己的外號是「史泰龍」。他當然知道自己永遠也不能像真正的史泰龍般自如地躍起踢腿,正如他也知道他根本沒可能如風般疾走,但有時信念其實比現實更重要。

他要向誰敬拜?也許是那雙摸不到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