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00字人生.一】曾被嘲男人頭女屎忽 雙性人:只想做自己

撰文:林可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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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年初春一個產房內,有個嬰孩呱呱落地,醫生護士都無法辨認他的性別。他既有條很細小像陰莖的肉,肉下面的會陰部卻有個像尿道的小孔。嬰孩父母期望一索得男,認定他屬男,取名陸耀鴻,「耀鴻」寓意光耀門楣日後能為家族傳宗接代。但小男孩無法站着小解,只能坐着像女生讓尿從陰部出來,別人嘲笑他「男人頭女屎忽」,他16歲胸部漸脹大,自覺如怪物。至36歲時,醫生才發現他體內有個發育不全的子宮組織,被斷定為雙性人,而且比一般男性更易患癌,要切去男性器官保命。
如今她叫陸月明,對性無慾無求,只想在男與女以外,讓人知道雙性人是實在地存在。可惜此生最大遺憾也許是那個出世時「完整」的自己,已在童年20多次強制重建陰莖的手術,傷害得殘缺破損。
攝影:吳鍾坤

陸耀鴻六個月大時,兩腿中間終長了兩團像睪丸的肉,醫生看着那條沒尿道口的陰莖和一對小「睪丸」,確定他是性器官有缺憾的「男嬰」。

噩夢:無法站着如廁

但這個長有疑似男性性器官的小男孩要蹲下小便,幼稚園為免他或被其他孩子恥笑,容許他去校長專用的獨立洗手間,每次由老師帶着進出。有次老師忙着,忘了帶他出來,他便困在沒有光的洗手間幾小時,一直待至放學天黑。「那次之後,我每次急尿都會盡力忍,邊忍邊想起在困在那暗黑洗手間的恐怖場面。」

如廁成為他的童年陰影。升上小學後,他害怕在小息期間如廁,會被別人發現自己不往尿兜去,所以通常會忍到上課才舉手問老師可否去廁所,再自己一人衝入男廁格。但有年遇上「惡死」老師不批准,責怪他「犯規」阻礙課堂,罵他「懶人多屎尿」要他罰企。小男生結果忍不住瀨到一褲都濕,同學路過放聲取笑,學校認定他是「懶惰」又常「犯規」的問題學生。

醫生在陸耀鴻出世時,雖然一時無法辨認是男是女,卻「深信」他是男嬰,只是要些時間等「證據」出現。等到六個月大,見他胯下長了像睪丸的兩團肉,判斷他是男嬰,今世做男人。(受訪者提供)

男人或女人也不懂他的苦:「很年幼時,我就從沒想過要站起來小便。若選我作一個女孩,我便能如其他女生一樣,很自然和自在地在廁格內蹲下小便。但爸媽說我是男人,親友視我是陸家長子和長男孫,那我便要做男人。」父母認為只要盡快把「兒子」的性器官完整修好,那條「小陰莖」重新接駁尿道,讓尿液和精液能在新建的小孔流出,陸耀鴻便能做回「真男人」。

切來切去的壯陽工程

他8歲開始做壯陽手術,原理是先切開「小陰莖」,除去當中導致它緊曲的肌肉,再利用屁股和大腿的皮肉,移植至「小陰莖」,把它弄大,並放置引尿喉,及封掉原本在會陰部的尿道口,那便是一個擁有正常陽具「長度」的男人了。說來簡單直接,但這個工程要分多次進行,每年暑假寒假,他就躺上手術床上繼續醫生和爸媽未圓的夢。

一條小小的肉,重複多次切開又縫合,又近尿便經過的位置,傷口易受感染發炎,再定期打止痛針。小男孩覺得比死更難受,試過兩次自殺。「我被切來切去這麼多次,不知何時才完成,對未來沒有希望的。像醫院那些生老病死一樣。」

有病友受不住痛苦相繼自殺,例如一個叔叔攀過病房欄杆一躍而下,陸耀鴻與護士拉不住他,目送他肝腦塗地。原來這種叫跳樓死,小男孩不久有樣學樣試攀欄杆,卻被護士邊罵邊救回來,「你要死唔好喺醫院呀!累到我哋!」

八歲開始做手術,他有段時間熟悉醫院的味道,視此為家,不想出院面對不斷嘲諷身體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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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摸的陽具和乳房

陸耀鴻出入醫院五年,有天問醫生:「我唔做手術,會唔會死?」醫生搖頭,「既然不會死,這五年也算是給爸媽和家族一個交代,我決定不再接任何性器官手術了。」那年他13歲,從此依舊蹲下小便,把自己身體遮遮掩掩繼續活下去。少年時期他長了對乳房,小腹每月脹痛,因為他的尿道與陰道在同一個位置,稀少的經血就經小便流出來。他自覺不男不女,像當時流行的名稱「人妖」。

童年時在男廁不時被人偷窺伸手非禮,在醫院鄰床大叔見小男生常被無數醫生護士「觸診」,問他下體「千手按摩」是否舒服,然後趁半夜摸了他的「小陰莖」,說了句:「哦,原來不外如是」。小男生不懂反應,只覺得:「每次要脫褲子被人觸到下體,即使是為我『醫病』,自己仍覺羞恥。」後來他微隆的胸部也成為目標。年少當修電學徒,工作完了一身臭汗到男浴堂更衣洗澡,忽然有人從後擁上,手往上身摸,再急急逃去。

陸耀鴻受夠了這種出於好奇的性侵。

另一次打算輕生是10來歲時有天想衝出馬路,途人立即從後扯他回來,罵他亂過馬路違法會被警察拘捕,他立即害怕得打消念頭:「即是要坐牢,我這樣不男不女的身體肯定在監獄裏又被性侵犯。」

男女以外的第三性

他出世的1960年代,沒有電腦或磁力共振掃瞄,即使用超聲波檢查一個初生嬰兒也不太準確。直至千禧年後,一次身體檢查,醫生發現體內有個不健全的子宮,那對「睪丸」,其實有個是卵巢,身體荷爾蒙無法產生精子和精液。亦即就算當年重建了陰莖,他由始至終也不能讓女性懷孕、生下陸氏長孫。「我聽罷笑了幾聲,我的人生真精彩。」

幼時那五年手術是白忙一場,他白白捱了很多刀,隔十多年再來最後一刀--醫生說以他這情況,容易患睪丸癌,建議把男性器官切除,只剩一個淺薄的陰道口,做個女人。「我對男性無興趣,我不需要一個夠寬的陰道與男性性交,所以只要這個陰道有足夠空間,讓該出來的東西出來就夠。」

陸耀鴻純熟地扮演男性30多年,把男性器官切除後,陸月明如今看上去像女生,說話溫柔,舉止溫文。自出生在父母督教下,他言行要像男子漢,玩男仔玩具。「當時其實我學極都不像男仔,甚至比女生更陰柔。我一沒有裝好男生,爸媽就會責罵。」從幼稚園他只渴望坐着如廁,腦海裏從沒男或女的性別概念,36歲確認為雙性人後亦然。「是男是女從來不由我選擇,既然我做人做女仔可能會舒服啲,那麼現在你看我就是女人吧。」

切除男性器官後,她的荷爾蒙均跌至極低水平,性慾比一般男性低,亦沒有像女性有性需求,她自言還有愛的權利。

切除男性器官和重置陰道後,她身分證轉寫女性。父母知道「兒子」為保命做不了男人、無法為陸家傳宗接代後,一直很失望。「我告訴爸爸雖然我身分證寫女人,但我永遠都是你的兒子。我在他仙遊後,仍以長子的身份出現在他的喪禮。親友說未見過我咁man。」

最完整的自己

但比照主流定義的男人或女人,陸月明自覺都有差距,「我沒有男性器官,身材和性器官也不算是女仔。但我表現出來是多功能的,以粗豪或溫婉的一面示人,視乎在哪個場合和面對什麼人。你都得㗎!正如男人湊BB,你不會說他是女人。這個年代,沒有特質是絕對的。」

大半生被逼做男人後再做女人,陸月明自知世界似乎容不下她這雙性人。在她心底,最完整的就是出世時擁有男女器官的自己,也最想做回那個自己。但她說無數次把下體切割再縫癒,是永不磨滅的創傷,至今想起,整個人仍戚戚作痛,亦覺得世上沒人明瞭她這苦難人生。」

愛情很單純,但愛上雙性人很複雜

中學年代已有眾多女孩主動追求,愛慕他說話溫柔像女生,又是獨來獨往感覺酷酷的男生。幾段戀情開始過,惟到了玉帛相見親熱時,對方見到他這副身體,嚇得很快便提分手。「後來我學精了,預先告訴她愛上了一個雙性人,我的身體就這樣的了。免得她失望難過。」

直至今年52歲,陸月明依然有人傾慕,「如果要從肉體接觸得到性興奮,我做不到;若彼此追求愛戀的親密關係,就可以考慮。」陸月明說,愛上她,注定是場複雜的性向關係,「雖然愛情就是單純愛一個人,但她究竟喜歡我男性的一面,或女性的一面,或是雙性的我?她可能要想清楚自己是異性戀或同性戀地愛我這個雙性人。」

下集:40多年前他住醫院時,遇見關心自己的傳道人,信了上帝。以為教會會接納自己,原來最終也被離棄,指責他這雙性人是罪身,要他「認罪」 :【3000字人生.二】「神造男女,但冇造你」 雙性人違教會價值觀?

陸月明有遺傳性的抑鬱症,自童年做手術開始便發作,至他被教會離棄後、做最後一次手術後,依然未康復,她說這是一輩子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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