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障者的愛情.五】三度戀愛終成正果:其實沒有人真的「殘障」
41歲這年,逗點說他終於登陸月球。月球的風景如何,有沒有食物,還會有自由的空氣嗎?他不知道,但至少有Scarlette願意陪他冒險——他們將共同登陸的星球,叫婚姻。
攝:吳煒豪
(此為視障人士愛情報導系列之五)
「我常常覺得昨日的他已經過去,因為他走過經歷過,才會被改變。如果我喜歡現在的他,也就要接受過去的他。就好像我喜歡這隻杯,也就要承認這隻杯以前曾是一堆陶泥。」
工廠區的路很窄,在前頭走着,有時不得不聽見他們的對話:那間細小的駕駛學校、公園裏飛旋的白鴿、外頭裝修得像廟的公廁、已近廢棄的碼頭——她都會一一為他口述。有時引起耳語的是建築物的外觀,有時是街道的無障礙設計,有時是某個大家都認識的朋友。
他聽完,「唔唔」兩聲就回應過去,她只要看到他明白,臉上便有了喜悅的神色。他們的手拖得很緊,交纏的姿態,像他們不是分開的個體,而是一個人。
故事發生在五年前,Scarlette到一間視障援助組織工作,逗點是組織的執委。他們第一次見面,是他到中心開管理會議。第一次見到逗點,她覺得他聲音沉穩,很好聽,臉上則因為嚴重濕疹而發紅、脫屑。他很關心Scarlette這個新同事,知道她喜歡藝術,時時約她去認識視障人士的藝術活動。他們第一次單獨約會是一起去看口述電影。
「我是社工,在認識他之前已有多年面對視障人士的經驗,第一份工作的地點就是一間視障安老院,之後也試過和視障者一起辦事。經歷了那麼多,我最後遇見了他。盲人有什麼忌諱我都知道。那時,我沒有很刻意去想下一步的發展,只是當識朋友一樣和他見面。他是很細心的人,一直給我很多鼓勵,有時機構有一些訓練,他會特別提我時間。有時又會送小禮物給我,他記得我的需要,曾經送我一張心意卡,知道我不會點字,刻意寫上點字,要我拿着卡去找他,打開話匣。」 Scarlette說着,眼睛卻沒有離開過未婚夫,11個月後,他們會辦一個無障礙婚禮,讓不同殘疾的朋友都可以參加,看見婚禮的風景,了解信誓的意義。
認識不過數月,逗點便信心十足地跟她表白,她拒絕了。直到有次他參加一個宗教營,教會要他在紙上剔出過往做過的錯事,他把那張紙原原本本交給Scarlette。「那是一張像極點心紙的告解書。在我過往的關係中,少不免你瞞我瞞。然而,他卻是個坦誠的人,願意讓我知道他的過去。我常常覺得昨日的他已經過去,因為他走過經歷過,才會被改變。如果我喜歡現在的他,也就要接受過去的他。就好像我喜歡這隻杯,也就要承認這隻杯以前曾是一堆陶泥。」
「他有時會為我夾菜。」
他們一起後,就算吵架也從未想過分開。他們都有相同的人生目標,一樣的價值,覺得沒有人是真的「殘障」。「區別殘疾人士是為了方便行使福利政策,但其實沒有人真的『殘障』。唯一造成『殘障』的是社會無法提供足夠的配套,讓人行使他的能力。『殘障』是一些人和環境所定義出來的。有些殘疾者甚至比健全人士更加『健全』,盲人比我們更加容易在黑暗中適應環境,他的記性比我好,但外人永遠只覺得我照顧他,其實他能為我夾菜,在情感上照顧我。」
她走後 我像又盲了一次
逗點是後天失明的盲人,中五便出來工作,獨自到大陸看守地氈廠,專接辦公室的羊毛地氈工程,才18、19歲在漂染廠細菌入眼,有了紅眼症,醫生開類固醇眼藥水給他用,因為從小濕疹,已經塗了太多類固醇藥膏,普通人滴一兩滴眼藥水,紅眼症就好了,但他滴了好多眼睛都不見好。慢慢因為藥太重,他有了白內障。
「後來白內障做手術,但病情控制得不好,又患了青光眼,眼壓很高,正常人是18、19度,但我總是40幾度。之後做了十次八次激光,在眼睛鑽了許多個窿。做完手術眼壓會立即降低,但後生代謝快,傷口好了,眼壓又再反彈。最後中醫又看,西醫又看,白白折騰了十幾年,視力全無了。」逗點說,次次驗眼都像派彩,有時自覺狀態很好,看東西沒有閃光,但醫生一驗,馬上要打針,說眼壓太高,神經線要斷了;但有時明明感覺很差,驗完眼壓也只是十幾度,很正常。
「那時,我完全不知個天想點。去藥房拿着十幾廿支藥水回家,整個人已經沒有盼望,物業管理的工再做不下去,加入失業大軍。」他說,健全的人難以想像自己有天會盲,他也一樣,總是心存僥倖,覺得只是暫時性,好快便會好。那時他有一個拍拖七年的女朋友,因為他們都不認識失明,大家都誤會一旦盲了,家裏就會變得污糟邋遢,走路也會耍盲雞,她怕這一生都要照顧他——彼此覺得失明是走進絕路,分開了。分手一個月,他瘦了30磅,就算食物放在眼前,也只能吃兩三匙,往往未到胃,食物就卡在喉嚨,中醫說他患了納呆,脾胃太傷,失去功能。
那年,他30歲,一個人去盲人中心,第一次見到一地都是引路徑,廁所會發聲,一室上了年紀的阿公阿婆。他恨不得把那些點字的文件和書捻爛了扔掉。那天晚上,他坐在窗邊,打開電話通訊錄,300個人沒有一個明白他。他決定從高樓跳下去。深夜三、四時,窗外還隱隱約約有點燈光,他要死了,有一把聲音跟他說,他家就在醫院附近,如果跳樓死不去,到時他不只盲,還會斷手斷腳,一生動彈不得,生不如死。
「那一刻,我心底有許多問號——又是衰在個盲字?我沒有做過壞事,沒有去玩女人,沒有賭錢。我得了個獎,別人都叫我再生勇士,我是好人,為什麼會落得這樣的結果?」
死不去,他在視障中心認識了新女朋友,她是視障中心的義工,感情一直很好,直到逗點得到一個公開獎項,邀請了女友一起出席。頒獎當天,在司儀與傳媒的起鬨下,他跪下送花給女友。隔日新聞一登,女友的父母就問她:要那個男人還是要我和你爸爸。最後他輸了。
「那一刻,我心底有許多問號——又是衰在個盲字?我沒有做過壞事,沒有去玩女人,沒有賭錢。我得了個獎,別人都叫我再生勇士,我是好人,為什麼會落得這樣的結果?」那天,他眼睛看什麼都剩閃光,連剩下的一丁點視力都沒有了。「我和她以前上同一間教會,分手後我經過樓下的公園或是坐車的地方,總覺得她就在我身邊,只是沒有出聲,連坐小巴,我也覺得她就在我後面,那段日子,我常常有這種感覺。」
聽到靈魂的聲音
Scarlette是他第三個女友,自從眼睛看不見,他就聽聲,Scarlette看到他的坦誠,他聽到Scarlette的靈魂。他說,其實聲音能聽到一個人的內化性格,她喜歡藝術,說話謹慎,心思細膩,她會問他有沒有東西需要幫助,出街會向他形容周遭見到的景物,逗點從聲音就知道她的好。
「有時她會問我,為什麼你不摸摸我的臉,摸吓我個樣。但其實我並不想知道她長得怎樣。在我心裏她早就有個模樣,我憑她的聲音便感覺出來。」有天他叫Scarlette陪他去買踢躂舞的鞋,兩人行到中環,停在大會堂旁,逗點提住一個洗衣袋,放了他叫花店準備的一束鮮花。他倆並肩走着。突然他說,他又拿到獎了,這次他真的想照顧她,問她肯不肯。她當刻落淚,點頭說好。
到了最後,我悄悄跟逗點說,Scarlette是個愛笑的氣質美女。
他微笑:「我絕對相信。謝謝你。」
(為尊重受訪者意願,文中受訪者名字可能稍經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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