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殮房不冰冷】 母求抱夭折兒走最後一程 職員窩心方法打破指引
在醫院,生存和死亡,只差一線。
原本歡天喜地迎接新生兒來臨的母親,卻接到噩耗指胎兒的心跳突然停止,她懇求能把孩子抱着送到殮房;但醫院規定,夭折嬰須放於密封的小盒子內再推送到殮房,以免引起不安。不過,殮房主任想了個貼心的方法,讓這位傷心的母親圓願。另一名夭折胎兒的父母,則請殮房職員幫忙拍攝唯一的全家福,紀念這段短暫而深厚的緣份。
病理科專科醫生陳嘉薰筆下的小故事,告訴你殮房並不冰冷。
撰文:病理科專科醫生陳嘉薰
「登登──」殮房主任的手提電話響起微弱的提示訊號。Whatsapp上的帖子有點陌生,一時想不起是誰。「你好嗎?仍記起我嗎?三年前,你幫我們夫婦在殮房照相,我們的孩子那年去世……」
主任的指尖撥弄屏幕,捲軸以往一段段對話帖子,像時光機,回憶零零碎碎的給喚回來,一路展開。最後指頭停在一張相片上,食指和拇指按住屏幕掰開,一對夫婦,男的結了領呔,女的穿着T裇,笑容燦爛,抱着一個合上眼睛的嬰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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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別夭折兒 唯一的全家福
「曾主任,請問你可以為我們拍張相片嗎?」父親走近辦公室門口,問殮房主任。
「嗯,好。」主任擱下筆,笑了笑,心惴殮房地方,竟有人照相?這倒是頭一趟。主任離開辦公室,父親指示他去瞻仰室。
瞻仰室內母親抱着出生不久的嬰孩。兩星期前,這三十五周的嬰孩在母親體內毫無預兆、也毫無原因地不動了──他不再踢母親的肚皮,心臟拒絕跳動,送到急診室時被確實夭折了。本來興高采烈迎接新生命的夫婦,一下子要面對死亡,是天堂和地獄的落差。
「再不照就沒機會了。」
父親把手提電話遞給主任,囁嚅,分不清是喃喃自語,還是向主任解釋,就急步走向母親。主任醒起,明天嬰兒就會交由食物環境衞生署火化了。這兩星期來父母一有空就來殮房,爭取時間陪伴嬰孩。「卡察──」相中父母展現歡顏,抱着熟睡的小嬰孩,主任再為他們照了幾張「全家幅」。
一家三口,莫失莫忘,有相為證。
「還有什麼可以幫忙嗎?」主任問。
「沒了,謝謝……」父親接回手提電話。
「BB,拜拜!」像機場道別前的說話,母親輕輕放下嬰孩,也終於要卸下一切了。
一句「BB,拜拜!」父母輕輕放下一切。這兩星期,他倆盡了最大努力,去接受消息、去撫平傷痛,現在終於可以把遺憾稍稍拋在背後了。
夫婦離開殮房時,揣着手提電話邊走邊觀看相片,很滿意。看着他倆遠去的背影,殮房主任心裏安慰。死亡,無疑傷痛,但從他倆的眼神,主任相信悲哀裏留下了帶甘甜的回憶。
沒有親友出席的送別儀式
主任翻翻文件夾,裏面記錄着十名明天交食物環境衞生署的嬰孩名字,這些嬰孩,有的父母不堪回首,生產後名字欠奉也沒再見父母一面;但有的嬰孩,卻改好了名字,也因為不時要取出供父母瞻望,名字對主任來說既熟悉又親切。
主任小心核對,重複檢查同意書,確定所有嬰孩都同意由院方處理,直接交食物環境衞生署火化。去年超過二十個嬰孩,火化前父母會在殮房的小禮堂為嬰孩舉行道別儀式,再安排運去火化場,這些嬰孩必須小心分開處理,不會直接交食物環境衞生署。
道別儀式多選擇在殮房的小禮堂舉行,而不是殯儀館,這不難理解。除了不想太隆重其事大費周章外,更因為很多的嬰孩乃胎死腹中,懷孕期間沒很多親友知道,父母不願向太多人宣佈噩耗,一切從簡,在殮房道別就是。
道別儀式讓父母好好與新生命訣別,是哀傷處理的一環。唔,好好道別,處理哀傷,也該是殮房服務的一部分吧,主任抬起頭來,摘下眼鏡揉搓眼睛如此想。
不敢見孩子的母親
又是一個死胎。母親的兒子,在腹中才二十八周就結束了生命。那天,懷胎的母親慌張的趕到急診室,告訴醫生兒子不再踢了,才推上產房,就作動起來,半小時後產下兒子──一個沒有哭聲,沒有呼吸活動的夭折嬰孩。母親很哀痛,沒看兒子一眼。丈夫簽下同意書,讓醫院全權處理胎兒,交食物環境衞生署火化。嬰孩很快從產房轉送殮房。
可是為免她感觸,無法自已,丈夫一直不敢讓妻子看嬰孩。主任很為難,告訴丈夫,嬰孩身上的編碼有母親的資料,如果證件完備,確實是嬰孩的母親的話,殮房是沒有權力單方面禁制母親看孩子的。「請你考慮,如果情緒適合,讓親人見遺體,向孩子好好道別,也具療傷作用。否則反會造成遺憾。」丈夫是明事理的人,沒多辯駁就離開了。之後母親在出院前,一直沒來看嬰孩。
由於父親早簽下同意書,把嬰孩交由院方處理,嬰孩靜悄悄的,等待一個月後交食物環境衞生署。日子一天天過去,主任也差點忘了這事,直到三星期後,一名母親獨自來到殮房,希望看那嬰孩。核對後,確實了母親身分。
快火化了,今天不見我怕會後悔呢
主任想起丈夫的請求,有點猶豫該不該讓母親見兒子,也許母親察覺到為難的表情,再問:「我可以見見兒子嗎?」
「當然。只是奇怪為什麼會在這時候看呢?快交食環署了。」
「幸好,我還以為來遲了,火化了。」
「剛好來得及,下星期才交食理署。你特地跑來這裏見兒子?」
「不,今天我來醫院覆診,走進醫院又想到兒子,忍不住想看他一眼。」母親莞爾,心情平靜,像風暴已過。
「你接受得了?」主任誠惶誠恐。
「我想我可以的。兒子出世後看也沒看一眼,快火化了,今天不見我怕會後悔呢。」
「要有心理準備啊!我和其他員工在瞻仰室外,有不舒服的話可以隨時叫我們。」
那個下午,母親心情沉重,在瞻仰室坐下,端詳着推牀上的兒子,默默度過一段時光。離開時,她向主任微笑道謝告別,語調明顯輕了,心情平靜不少。之後她沒有再來。不久,嬰孩也火化了。主任曾擔心母親的情況,那次見嬰孩會令她更不安嗎?她接受得了嗎?日子過去,他也開始淡忘這件事。
想不到個多月後他收到一張寄來的卡片,上面鮮艷的花朵,開得燦爛,秀麗的筆觸寫着:「多謝你悉心的安排,我已開始工作,重投社會,相信很快可適應。」母親正走出陰霾,重投生活。主任安心了,把卡片懸在板上,心裏默默祝福她。
死去的嬰孩 可被抱着在醫院範圍走動嗎?
席上殮房主任分享了另一故事:「早前有位母親發現胎兒停止活動,在產房催生誕下夭折的嬰兒,知道嬰孩要舁送殮房,向病房員工要求,讓她抱着嬰孩一起去殮房,陪伴女孩最後一程。這看似簡單的請求,竟令病房職員為難。根據指引,夭折的嬰該放於密封的小盒子內,由推車舁送殮房。病房打電話給我,問我意見。」
「主要的問題是?⋯⋯」
「擔心嬰孩的『安全』問題。一個死去的嬰孩,可以被抱着,在醫院範圍走動嗎?會對他人造成滋擾嗎?需要特別安排嗎?由誰護送等……我認為顧慮太多,於是上病房,告訴他們,由我和母親一起去殮房吧。」
「有人肯負責,他們同意了?」
主任點頭:「我看嬰孩,還不到手臂長,被布裹着,走在長廊上,哪會造成滋擾?而且去殮房的路,除了初段,人流較少。就這樣我們一起走,很順利的到達殮房,完成了母親的心願。」
愁着臉的母親,抱着嬰孩,陪女兒走完這最後一段路,目送嬰孩被送進存放格,才安然離開殮房,由主任帶回病房……
「看來殮房為喪親者工作,也很多元化呢。」周博士若有所悟。
「看着這些喪失嬰孩的父母,我有時也會疑惑,到底要為他們作多少才足夠?」主任想起零碎的個案,仍覺作得不足夠,想為這些父母多作一點。
周博士看得出主任是有心人,致力改善殮房服務和加強親屬關懷,一針見血的糾正:「問題不是要作多少才足夠,而是去了解父母想要多少。許多喪親者只求盡力而為,心安理得。有些身後事,外人看似微不足道或拘泥禮節,但對喪親者來說卻存在意義,必須完成才安心,才可以進入哀悼的過程,再走出傷痛。這方面我們需要幫助他們。」
本文節錄自 《最後的房子》
作者簡介:陳嘉薰,畢業於香港大學醫學院,任職公營醫院解剖病理部顧問醫生,為香港大學醫學院病理部榮譽副教授。日常出入殮房,也管理殮房運作。
工餘從事小說創作,為香港作家協會永久會員及香港小說學會會員,曾獲第二十屆青年文學 「兒童故事」高級組第三名。一九九七年與其他作者合著《笑爆醫院》後,獲邀在月刊《突破少年》雜誌撰寫專欄,故事後來再經擴寫、結集,成為嘉薰醫生首本系列書,後又撰寫講解人體細胞與結構的歷奇小說系列,及探討社會議題的小說。
作品糅合醫學專業知識與歷奇文學,小說《細胞情人歷險記》獲香港教育城「十本好讀」二零零三年度我最喜愛心理/勵志作品,《死亡號外》榮獲第三十三屆湯清基督教文藝獎文藝創作組推薦獎。
出版社:突破出版社
本文經出版社授權轉載,大小標題及引言,經過香港01編輯編輯所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