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姐姐的價值.二|僱傭權力不對等 「雙贏」變成「俱傷」?
香港外籍家傭的最低工資為4,730元,只有本地家傭的一半,卻被視為一種「雙贏選擇」:從香港角度,能以低廉成本將已婚育女性從家務勞動中解放出來;從外傭角度,可以賺取高於本國收入的工資,而且日常住宿有所保障。然而,在現實的僱傭關係當中,最長久的主題是勞僱雙方的需求博弈——僱主希望請到既聽話又勤勞的外傭,在最大程度上幫助自己分擔家務;而外傭則希望遇到既友善又講理的僱主,能夠提供有尊嚴的工作安排和薪酬待遇——但最常見的結局是「兩敗俱傷」。
好僱主遇上壞僱員:
把「工人姐姐」當家人
解僱了在家做了三年半的工人姐姐後,范小姐哭了很久,「像失戀一樣。」范小姐今年35歲,與丈夫都在大學任教,孩子出生後,無可避免需要找人料理家務,而那是范小姐聘請的第一個外傭,對方也是第一次來港工作,「很聰明,但是沒有用到正道上。」
從招聘到聘用,范小姐花了半年時間,希望找到一個聰明、英語好、反應快的工人,前前後後看了100人。有人明明被她預定了,但後來莫名其妙地失蹤;也有人在她稍作猶豫的一天內,就被別人聘請了。最終簽訂的那位有緣人,范小姐本身是有點保留的,因為對方在來港之前就已欠下不少債務,當時甚至沒有錢辦理中介手續。打探過後,范小姐才知道「菲傭欠債」是非常正常的現象,於是便借錢給對方辦理手續,成功簽約。
三年半裡,這位菲傭向范小姐借了10次錢,每一次都是提前預支工資,金額都在1萬元左右,而原因都和她老家的事宜相關。家人沒有其它收入,她說要蓋一個小賣部,讓母親自力更生,於是找范小姐借錢;菲律賓被颱風侵襲,災區受到重創,她又找范小姐借錢。幾乎各種理由都找遍了,范小姐也都有求必應,直到有一次菲傭姐姐說父親生病了,范小姐便要求看看對方留醫的照片,但工人姐姐沒有回應,也沒再提起借錢的事。
有兩件事加速了解約。有一天,有人打給范小姐說:「你家菲傭欠錢了。」她向工人姐姐求證,但對方一開始否認,一周後才承認借了一萬多元。范小姐跑去與借貸公司吵了一架:「你們不應該把錢借給菲傭,你知道她們沒有還款能力!」工人姐姐再三保證沒有其他債務,范小姐就幫她償還了有關債務;但兩個星期後,她又收到了追債電話。這下子紙包不住火了,原來自從她聘用了工人姐姐,對方除了向她預支薪水,也持續在外面借錢,一借就是三年。在解約之前,她背負了六萬元的外債,還欠了范小姐一萬元。
另一件是,范小姐發現工人偷東西。在第二次被告知菲傭欠債後,范小姐打開了從未上鎖的首飾櫃,而櫃子裡的10多款首飾早已不翼而飛,涉款約一萬多元。菲傭很快就承認是自己把首飾拿去當掉了,然後就一直哭,范小姐也很傷心。她只在客廳裝了攝像頭,之所以沒有裝在房間,一方面是比較注重隱私,另一方面是希望能以「朋友」態度對待工人,促使雙方長久合作,陪伴孩子成長。逢年過節,或菲傭的孩子生日,范小姐都會給她額外津貼。但朋友一再告誡:「你這種與菲傭做朋友的思想就是錯的,菲律賓家傭產業鏈已經非常成熟,對她們來說這只是一份工作,不會對你這個公司產生感情」。
壞僱主遇上好僱員:
過得像在監獄一樣
「我的僱主是世界上最好的僱主。」在提到自己的僱主時,Carah總是毫不猶豫地這樣說,因為她的僱主從來不會打她罵她,而且不需要她負責全部家務,並且提供令她滿足的薪酬待遇。她來港一年多,工餘時間會上YouTube分享工作和生活視頻,希望將來返回菲律賓後,不會忘記在香港的美好。有些同鄉看了影片,便私信向她請教來港工作的途徑,說很羨慕她。但Carah會告訴她們,不是所有僱主都很好人,要想清楚再決定。
不是所有僱主都很好人,也不是所有外傭都很「幸運」,包括曾經的Carah。在為這一任僱主工作前,Carah在馬來西亞和迪拜都做過家政工作,但不太順利。
「像在監獄一樣。」她這樣形容與壞僱主相處的生活。有的僱主去餐廳吃飯時不允許她一起用餐,只能在餐廳外等候,「你知道,這種感覺就像是家中的女僕」她想了想,糾正說道「不,不是女僕,是像狗一樣」;還有的生氣時就隨手打她。她曾經親眼目睹過僱主毆打同為家傭的朋友,用熨斗去燙她,Carah嚇壞了,跑去找中介說要辭職,中介告訴她:「你要麼回菲律賓,要麼為公司工作。」在不同地方工作過,Carah最喜歡香港,因為在這裡遇到了好的僱主,而工作環境也更加自由,不會禁止她們使用手機。
好僱主遇上好僱員:
相處之道是要保留空間
僱主Candy與家中的工人姐姐和睦相處,對方已在她家持續做了六年時間。她在聘請工人之前,做過不少攻略,例如在僱主群組聽取「過來人」分享經驗、思考應該如何為工人制定更加合理的時間表等等,在碰了兩次釘子之後,終於請到一位老實、單純、善良的外傭。她不介意工人之前沒有香港工作經驗,也不在乎她的烹飪技巧如何,主要希望對方幫忙照顧小孩。被問及相處之道,Candy表示,要為工人姐姐保留空間、抓大放小,沒有必要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對方身上,小的細節不用吹毛求疵,因為人無完人,「就好像要求我既會做飯、又會工作,我也搞不定,每個人發揮自己的優點就好了。」
Candy也目睹過其他僱主的刻薄。有一次搭地鐵,她看到一位大概四五十歲的婦女,帶着兩個八九歲大的小孩,很大聲地責罵站在一旁的工人姐姐,而工人沒有反駁,只是反覆重申「sorry」,默默接受批評。過了一會兒,他們下車的時候,兩個小孩也轉過來對着工人說:「你抵死呀!」Candy當時聽到全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覺得那個僱主教壞了小孩:「不管是因為什麼事情,那個工人並沒有和你對着幹,你這樣大庭廣眾罵工人已經很沒有素質,更何況工人本就處於弱勢了,你們一家人為什麼還要這樣子?」
外傭關注團體Help for Domestic help的個案經理Rachel評價道:「工人姐姐的生活好像玩俄羅斯輪盤,運氣好就會抽到好背景(的僱主),運氣不好就抽到壞背景(的僱主)。」她希望監管部門在審批外傭簽證時,同樣需要審核僱主有沒有不良記錄。
僱傭像玩「俄羅斯輪盤」:
兩者關係存在必然矛盾?
原來,「雙贏」的前提取決於「俄羅斯輪盤」的結果,只有當好僱主遇上了好僱員,才可能出現好局面。可是,外傭行業的性質,似乎必然存在着某種矛盾。
香港浸會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張家樂解釋說,外傭是很特別的行業,平時我們的工作只會見到彼此在辦公室裡的樣子,但是外傭住在僱主家中,僱主會看到她私下的穿着和行為。有的僱主看到外傭休假外出時穿得少,就會覺得很不應該;但僱主可能在家裡也穿得很少,卻認定那是私人場域,所以不以為然;可是,那恰恰也是外傭的工作場所。
張家樂認為,很多僱主無法準確拿捏與外傭的關係,分不清究竟是僱傭還是家人關係。他舉例說,如果把外傭當成家庭成員,適逢工人姐姐的假期,當你的家庭遇到問題,譬如你的丈夫、孩子都生病了,能否要求外傭銷假工作?你可能覺得她是家庭成員,應該幫忙,但是外傭可能認為自己只是僱員,周日理應放假,不解為何你病了我要工作。
香港外傭政策推行超過50年,市場供需和僱傭關係早已發生許多變化,但外傭政策卻鮮有更新調整。張家樂指出,其中一個典型例子是,過去香港只有中產以上家庭才會聘請這類全職留宿的外籍家庭傭工,但現在很多雙職家庭無法同時兼顧工作與育兒,對外傭需求也大幅度增加,當中包括不少生活不算富裕的普通家庭——而他們的家庭收入本就掹掹緊,居住環境也相當窄,所能提供給外傭的生活條件和薪酬待遇也大不如前,亦更容易衍生諸如上述那種無法區分私人場所和工作場景的混亂,就更難拿捏僱傭關係。
如何才能達致「雙贏」:
提高門檻還是提供支援?
香港目前對外傭僱主的要求是家庭入息不少於每月1.5萬元港幣,以及必須為外傭提供「合適和有合理隱私」的地方住宿。但張家樂說,這些要求實際上存在很多問題,因為有關條文存在很寬闊的演繹空間,很多外傭基本上沒有獨立的房間。「這些家庭投訴的內容,很多是抱怨自己的外傭很懶惰,整天不做事,但他們忽略的一個問題是:他們並沒有給予外傭一個私人空間,那她們要在哪裡休息呢?總不能24個小時工作吧?所以她們就在客廳或者廚房(休息)。那僱主又會覺得,你怎麼整天在廚房呆着卻不做事。」
不過,如果提高聘請外傭的收入門檻,又會導致很多依賴外傭的家庭手足無措。歸根究底,應該怎樣才能達致真正的「雙贏」——既為有需要的僱主分擔家務,又令有心做的外傭享受有尊嚴的工作待遇?如果為中低收入家庭提多更多選擇,例如增加托兒服務,推出更多職場家庭友善措施,令父母有更多時間照顧子女,能否減輕對外傭的需求?
范小姐目前已經重新聘請了一位已有八年本地工作經驗的菲傭。但有了上一次被借錢、被偷錢的教訓,她開始鎖上房門,並且明確告知菲傭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會給她預支工資,也不再與菲傭分享他們的家庭時光。然而,新的外傭和新的管理策略還是帶來了新的煩惱,范小姐說,常常吩咐外傭後,對方卻像沒聽到一樣。有一次范小姐一家人要去日本旅遊,多次叮囑菲傭不許外人進入家中,就算有朋友到訪,也應先通知范小姐;結果在出發前一天,菲傭仍然在就在沒有告知范小姐的情況下,招呼友人到家中作客。還有一次,她表明孩子還小,不能吃太多醬油,結果當天的飯菜比平日的還要黑。
不過,范小姐沒有考慮過放棄聘用外傭。一是因為工人沒有犯下如偷竊等「原則性錯誤」;二是在香港聘用外傭是最好的選擇,因為香港職場對待女性算是非常友好,而外傭正好幫助職業女性分擔很多家庭工作。「其實大家都知道,雖然一個家庭裏面有男性和女性,但是大部分的家庭工作仍是由女性來完成的。與其說菲傭幫助了男主人,某種程度上她幫得更多的是女主人。」范小姐的丈夫也會幫忙做家務、照顧小孩、管理菲傭,但有時這種參與「反而是一筆負擔」,因為大家各有己見,雙方未必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