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張超雄對話——香港距離人性化公共服務還有多遠?
香港智障人士所面臨的問題不僅限於院舍輪候時間過長、社區支援不足及申請津貼條件苛刻,更要命的是,政府對於提供什麼服務仍然停留在紙上談兵階段。首任特首董建華曾於1998年《施政報告》中強調持續照顧的重要性,銳意增設安老院舍及日間護理名額,改善殘疾人士服務,聘請更多人手。如今,針對殘障人士的公共服務仍延續這一思路,卻未參考國外更為人道、更先進的理念。
承接上文︰與張超雄對話——什麼造成智障人士及照顧者走上絕路?
「香港聲稱自己的服務模式是個案管理(case management),但其實根本不是。」張超雄一針見血地指出。他以美國為例,介紹何謂「個案管理」,那並非如香港般以機構為單位,需要個人申請轉介,而是以個人為單位,根據個人在不同階段的需求提供服務。
「比如我女兒出生後,被診斷存在智力問題,就有一位個案管理人根據醫療報告評估她的需要。」他介紹道。在學齡前,個案管理人幫助有需要的家庭安排治療服務、喘息服務。隨着孩子長大,管理人負責安排特殊兒童中心、小學等教育機構,亦兼顧兒童的身體狀況提供醫療服務。「我不用自己去申請和輪候,因為相關的機構、學校等已經打通,而且個案管理人有權要求學校或中心接收我的女兒。」
個案管理人會一路跟進被照顧者的成長過程,在各個人生階段聯絡不同的機構提供服務。如果被照顧者家中出現變故,如親人離世或失去經濟收入,個案管理人就負責幫助被照顧者申請經濟補貼。「個案管理人很熟悉這些服務,會按照每個區域去分配、聯絡。香港不是這樣,全部都要靠自己。」
香港缺乏以個人為中心的個案管理,殘障人士只有在申請到機構服務時才會得到照顧,而當他離開某一機構,服務就會中止,這直接造成了智障人士在學校畢業後、輪候院舍期間出現服務無法銜接的真空期。「相關的服務沒有打通,需要被照顧者及其家庭一件事一件事去做。沒有做到以人為本。」張超雄說。
張超雄亦批評屯門小欖醫院的綜合康復服務大樓規劃。該規劃目的在於為殘疾人士增設 1,700個服務名額,提供住宿照顧、日間訓練和職業康復服務。然而,在張超雄看來,這種做法「與坐牢沒有分別」。
「四十年前已經有『去院舍化』的概念了。」他無奈地攤開雙手。類似小欖醫院的大規模院舍存在怎樣的問題?一方面,院舍中的殘疾人士要過一種集體的、規律的、無個人意志、以管理為主要考慮的生活,意味着沒有選擇,無法獨立,每日吃什麼、穿什麼、幾點做什麼事乃至看什麼電視、有什麼休閒活動,生活規律都由別人安排;另一方面,大規模院舍佔地較廣,考慮到環境、周邊居民看法等問題,往往建在遠離城市中心的郊區。「小欖啊,山長水遠,坐車都要一個小時,親人怎麼去探望呢?」張超雄質問道。
而去院舍化是國外已經實行多年的院舍模式。「所謂院舍,其實就是一個普通的房子(house),座落在社區中,從外面看不出來。」張超雄憶及在美國參觀小型院舍的經歷,「裏面住着六個殘疾人士,有老人也有年輕人,嚴重程度也不同。房子裏會有一些基礎設施,也有住在裏面的職員照顧他們,大家像一個家庭那樣生活。」張超雄回憶道,房子裏有客廳、餐廳、廚房,每個人有一個房間。居住在裏面的殘疾人士可以自己煮飯,自由活動,並保持與社會的接觸。
「我們倡議在公共屋邨設立類似的小型院舍,比如由三到四個單位組成,有幾個人生活在裏面。白天可能有人上班,有人去參加中心的活動,晚上大家一起參與家庭事務,煮飯、洗衣服、聊天等等。」張超雄認為,營造家的氛圍是小型院舍人性化的表現。「你到這個地方,可以聞到飯香。」
對於小型院舍可能引起周邊居民的反感,張超雄認為人們需要接受社會上有不同的人,並學習如何相處。「比如智障人士,其實他們大都是很單純、沒有惡意的。他們能夠有很直接的感情流露,開心的時候會很開心,這些我們一般人未必做得到。有他們生活的社區其實很可愛,而一個美好的社會需要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生活方式,大家相互體察、相互合作。」
法國哲學家傅柯(Michel Foucault)曾於著作《瘋癲與文明》中以「愚人船」論述古典時代以前對瘋癲的定位。「愚人船」象徵了瘋人、瘋癲被賦予的形象,即一種嚴格的正常與瘋癲的社會區分,以及將瘋癲排除於正常社會之外的淨化儀式。在這個社會環境中,瘋人被排擠到社會的邊緣地位,趕上遠離正常社會的「愚人船」。在張超雄看來,遠離城市的大型院舍是另一種「愚人船」,「將殘疾的人扔到院舍,他們看不到我們,我們也看不到他們,這樣叫做安排一個好的社區嗎?」他如此反問。「我希望我的女兒將來能夠生活在一個小型院舍裏。」他說。
理想社會道阻且長
「生老病死,我們每個人都會經歷。如何保障每個人在淪為弱勢時不至於生活困苦,是政府的主要職能之一。」張超雄直言:「在這方面,港府真的做得很差。」
如何從根本改善弱勢群體的生活?張超雄認為,政府作為社會的舵手,對殘疾人士、智障人士和長者應有一個具體的認識和想像,並將這個想像提升到對社會的想像中。
「現在政府對香港的想像是怎樣的呢?香港是一個金融中心、一個經濟城市、一個中國與海外的中間人。」張超雄指出,這一想像已經不能滿足所有香港人的需要,「其實香港人所看重的東西和要求的東西豐富了許多。我們不像過去那樣覺得只要能賺錢就好,在基本需求得到滿足的基礎上,我們要求更豐富的生活和文化,要求當我們面對困難、變成弱勢群體的時候,有一種保障、一種制度能夠讓我們生活得更好,要求一個共榮的、適宜大家安居的社會。」而當政府對城市的想像與市民的需求脫節時,社會問題就會愈發尖銳突出。
張超雄分析,從殖民政府開始,香港秉持自由主義,並在回歸後得以繼承。從董建華到林鄭月娥,從「積極不干預」到「積極有為」,「小政府、大市場」的治理理念貫徹始終。
「這樣的治理思維下,政府會認為自己不該去做太多事,要讓市場去滿足市民的需求。而面對政府該做的事,也會因考慮到行政成本而畏首畏尾。」張超雄說:「這種做法對政府來說最安全,承擔少,就不會帶來財政上的困擾。」因此,多年來香港的財政措施趨於保守,甚少主動承擔公共服務。
政府不作為,便將照顧弱勢群體的責任轉移到一個個家庭上去。「我們看到很多照顧者都是一個女性,一個『媽媽』的角色。這與社會對女性身份的建構有關。」在國外,當一個人成年後,父母就不再承擔道德上的撫養義務。如果因先天或後天的原因導致個人無法進入勞動市場自給自足,就由社會整體承擔。「然而,香港不講人的基本權利,不講政府的責任,你家不走運有一個傷殘智障,你就養他一輩子。」張超雄無奈地說。
為了照顧傷殘智障,有經濟能力的家庭會聘請外傭或找私人院舍,但也有部份家庭無力承擔。這樣的局面,無疑是「小政府,大市場」所造成。「這是將政府的責任推給市場,你需要什麼服務,就去市場裏找。」張超雄解釋道。
「政府應該重新對香港進行想像。」談及如何從根源改變現狀,張超雄這樣說:「要和民間團體對話,訂立政策,根據政策目標安排實現政策的措施與服務,並調配資源、土地、人力去配合計劃。同時,隨着事實的演變不斷修改、演化。」
張超雄擔憂的是,如今政府與民間的互動基本停滯,所謂的「體察民意」亦停留在「舒適圈」,使香港走向理想社會道阻且長。
請透過「01心意」捐款支持慈善機構,為智障人士、具特殊需要的孩子及成人提供服務於衣食住行、獨立生活訓練及醫療維生設備等方面提供適切的資源,為照顧者減輕重擔,減低悲劇重演的機會。按此連結捐款網頁
上文節錄自第231期《香港01》周報(2020年9月14日), 文章原題《與張超雄對話 如何改善智障人士的生活?》。如欲閱讀全文請按此試閱周報電子刊,瀏覽更多深度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