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禮人生.二】三年前一個歲晚 和爸爸在醫院的最後時光
睡在病床上的丈夫全靠機器去維持生命,腎已經衰竭了,洗腎機24小時不停地為他洗腎,她的心很孤單,一路走來,她從長途車轉到飛機上,之後自己又病,又要想着兩個兒子,過年一個人孤伶伶的,丈夫的情況並不樂觀。「有一天我覺得自己都快要抑鬱了,我不想再到醫院,一想到醫院就作嘔,但後來我的家人陸續來了,給我打了一支強心針。」那天,清茹的丈夫入院30多天,那些日子她除了天天錄音,叫身邊的人為丈夫代禱外,也整天求神拜佛,廟裏的藥師佛,教會的醫學佈道會─不管是什麼宗教,只要有一絲希望她都去做,甚至試過在街邊燒起金銀衣紙,最後又一個醫生一個醫生去請求他們為丈夫動手術。每次他都能大步檻過,直到第36日,她如常看醫生的檢查報告,報告上說丈夫身上驗出真菌。「我知道只有在很差的情況之下人體才會有這樣低等的品種存在,當時他的大便一直都是血,頭髮一條條地脫落,初時我以為醫院為他剃頭,問護士為什麼沒有清理剃完的頭髮。護士看一看我,說:「無啊,是你先生自己在甩頭髮。」(為尊重受訪者意願,個案名字為化名)圖:高仲明 鳴謝:贐明會此乃〈現代人的哀悼日記〉專題之二
哀傷輔導主要服務對象根據美國學者George Bonanno的研究指,在200個失去另一半的夫婦之中,45.9%的喪偶人士會隨時間過去,慢慢平復哀傷;10.7%在配偶死後,心情十分難過,半年後可慢慢平復;15.6%在配偶離世後,開始抑鬱,甚至過了18個月後仍沒有改善。這15.6%的個案是哀傷服務的主要服務對象。
她最後見到他時,他的頭髮都掉光了,只是一個月的時間,平日好端端的人突然成了易碎的秋葉,穿了無數的蟲洞,彷彿風一吹,他就會化成灰塵飄回塵土裏去。
當天晚上,醫生叫她把全部親友請來,說無得醫了,建議家屬停了一切的儀器,讓病人好好的離開。「他有七個兄弟姐妹,他排行第六, 一直很錫屋企人。出事前,他在日本的特賣場買了17對鞋,把行李箱都清出來,把那寶貝般的17對鞋放進行李箱內,而我們的衣服全用垃圾袋寄艙到香港。但在他病的時候,他身邊卻十分孤零,親人冷冰冰的不願意來。直到最後那天,我決定停機,醫生問家屬是否需要在最後一刻做心胸復蘇的急救動作,他建議我們別做,因為先生體內不少器官已經壞死,做了只會拍爛他的胸骨。我實在厭倦了再做決定,我在這30多天做了太多決定,每次都重燃希望,又被澆熄過去。這次我說要交給他的兄弟姐妹決定,但他們說,不行,阿茹還是你決定吧。直到,我簽了紙(不做心肺復蘇)後,他的家人卻哄動起來,說我見死不救,害死他們最心愛的弟弟,把失去親人的情緒發洩在我身上。」
丈夫的葬禮最後安排在農曆新年期間,人們歡歡喜喜時,她和兩個兒子憂心忡忡,送殯時她一直迷迷糊糊,丈夫的兄弟說要風光大葬,她就由他們去做,一切都順他們的意,唯獨擔心兩個兒子會像童年的她一樣,失去了父親,便失去了家庭的溫暖。
大家覺得弟弟不識表達,但不識表達的痛不等於不痛,不等於不用醫。
於是清茹四出找尋輔導,要為他們找清澈的魚缸。社區的社工一聽到她的電話,以為她要申請資助,未待開口,就已經拒絕。清茹好不容易為大仔找到輔導機構,因為弟弟年紀太細,沒有輔導機構願意為他做輔導。「大家覺得他不識表達,但不識表達的痛,不等於不痛,不等於不用醫。」當時,香港有兩間哀傷輔導機構,其中一間表示可為兩歲的弟弟做心理輔導。於是,他們每個月都從港島坐車到長沙灣做輔導。在丈夫的死忌,夫家不給他們一家慶祝新年,跟進他們的機構贐明會卻邀請他們坐開篷觀光巴士看燈飾。他們認識了一群喪親者,一同慶祝新年。
清茹說:「我不希望他們覺得爸爸過身後,我們就不能快樂地活下去,不再慶祝節日,也不想喪親的陰霾影響他們後來的家庭觀與成長。爸爸過身已經是件很不幸的事,我們不可以把悲痛一直延續下去。不是一個家死了人,其他人都要一同被處死。」
後來清茹對孩子說,爸爸去了天堂,但哥哥和弟弟都聽不明白,常常叫清茹喚爸爸復活。後來他們三個人同參加生死教育的活動,裏面教父母用魚去比喻生命。「當時家裏的魚缸,剛好死了一條魚,我和兩個兒子為那條魚做了一個葬禮。」她把牠倒進馬桶,叫他們跟魚魚說最後的話,再把金魚沖走,哥哥和弟弟哭得淒涼。
弟弟難得放下玩具,指着相片中小小的自己說:「這個是我,我以前咁細個。」
相片的背景是他們從前的家,在爸爸過身後,他們由九龍搬到港島,三年搬了三次,新家卻依然放滿了爸爸的照片,電視機櫃上,爸爸的相前放了孩子做給他的沙瓶與各個在哀傷輔導時做的紀念品─哥哥知道爸爸喜歡開車,做了一架「JD8090」的木頭車;弟弟想將思念帶給天上的爸爸,造了一架綠色的木頭飛機,清茹在木信箱裏寄放了一封寫給丈夫的信。在他們的房間裏,女主人依然掛着和丈夫的婚紗照,相片裏是十年前對未來充滿希望,一心共同建立幸福的家的一對男女。
她經歷了三次葬禮,沒有一次是輕鬆的,死亡總是突如其來,然而時間不是永恆良方,像過了十幾年,她還是記得母親死前的那一個清早,那扇打開了的窗。
下午五時,像每個家裏的日常午後,房子裏充滿孩子的笑聲與秋日溫暖的夕陽,哥哥和弟弟正準備出門去上興趣班,工人準備晚飯,清茹站在窗前,整個人被暖暖的光圍住,弟弟走到她的身邊,叫她抬頭去看對面天台那棵長得如蜘蛛的樹。這抹幸福的風景,彷彿相片裏敦厚的男主人只是遲了下班。當夜幕低垂時,他還會回來吃飯。
「想到或許死亡只是睡去,但如果要永遠做夢,未免可怕。」─《哀悼日記》
親人的死因影響喪親者的傷痛情度,面對自殺過身的親人,她這樣說:【葬禮人生.三】東莞旅館的男屍 記在愛人自殺後【葬禮人生.四】想念萬里長城上 走在前面的亡母【葬禮人生.五】人無法學會不悲傷 政府忽視喪親輔導【葬禮人生.一】現代人的哀悼日記 三場葬禮帶走的是……
上文節錄自第134期《香港01》周報(2018年10月22日)《現代人的哀悼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