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子山精神.三】60後馮慶強:獅子山是一個吹大咗的香港傳奇
北角英皇道的一個小商場内,有幅高六尺的對聯,質直渾厚的書法寫着「五洲顏色衍香江勝境 大廈前程襯港島春風」,對聯旁邊有張通告,寫着「禁止在此練功,更不容許用腳踩上牆壁整污牆身」,馮慶強﹙阿強﹚的書店「BOOSKA」兩個月前在這商場開業。有人晨運練功的商場,可算是香港少見的一道風景。阿強暫時每周只營業三天,由下午三點開到晚上,應該不算是一門「積極」的生意。訪問當日,他將一箱從友人處收來的「亞洲電視周刊」搬到店中,一個已經成為歷史的電視台的官方刊物,不知會否有人願意收藏,適逢大台剛宣布旗下的《TVB 周刊》停刊,改為網上版。(此為《獅子山精神》專題之三)
這是個很多東西無聲無息消逝的年代,每天都聽到結束、轉型等消息。阿強的書店,前身經營出租小說及漫畫,也是個「無得做」的夕陽行業,他接手後,改為主要買二手藝術及文學書籍,他對電影及漫畫有深厚的認識,相信會找到同道中人。
阿強在一張裝裱好的《小流氓》漫畫海報前坐下,開始談及他的故事。
他拍過三集港台外判劇集,包括在「燃眉時刻」主題下的《巨龍》、回歸「獅子山下系列」的《一二》及《郎如春日風》。他不是科班出身,卻半途出家,闖進了電影圈,主要負責後期電腦特技製作,第一次當導演便是2013年《巨龍》,他說參與戲劇外判計劃,從來沒想過什麼是「獅子山精神」,首要擔心的是自己當導演的能力。
歷經港漫黃金年代
阿強雖然口說不了解「獅子山精神」,但他的經歷,和上世紀六十年代公認的「肯捱肯做」的「香港精神」很配合。成長於粉嶺,早知自己不是讀書材料的他,很早立志要從事漫畫行業—— 他口中的「做漫畫」,因為他自幼便喜歡看漫畫、畫漫畫及儲漫畫。當年他最喜歡看《小流氓》(後來改名《龍虎門》),因為《小》的世界很真實。
那時的阿強,每天最擔心的問題是「如何能『完整』地由放學返到屋企而不被黑社會打一身」。那是黑社會横行的年代,「每天都有黑社會在校門外等人放學,佢地睇你唔順眼,便推埋牆打幾搥,毋需理由」。加上他「從來不信差人」,尤其新界地方連「差人都不敢隨便進來」,所以他自小便知道要求生,就要捱得苦。
他堅定地相信自己喜歡「做漫畫」。他的童年正是香港漫畫最輝煌的年代,黃玉郎徹底扭轉大眾對「畫公仔無出息」的偏見,他將漫畫「企業化」,集資上市,電視台也要開拍《劃出彩虹》講述漫畫家奮鬥故事—— 對,是「漫畫家」,不是「公仔佬」。其實,黃玉郎的創業故事,也是獅子山下的傳奇。
想入行不能單靠口講,他勤練鋼筆及毛筆畫,有空便畫畫稿,早早為入行作準備。後來他到漫畫公司叩門,職員見他年紀太小,叫他過幾年再來。但父母不希望他畫漫畫,中學畢業後讓他到親戚的眼鏡廠打工,他在不見天日的貨倉做了幾個月,其悶無比,大夥兒拿鏡片當暗器自娛,最後趁親戚外出公幹時辭職。
阿強知道要加入大機構「玉郎集團」並不容易,決定找黃玉郎的競爭對手、繪畫及出版《李小龍》漫畫的上官小寶。他除了不信差人,也不信郵局,於是親自帶着畫稿踏足陌生的鰂魚涌,尋找在「麗池(舞廳)附近」的漫畫公司,那時他真心認為「論畫功,小寶勁啲!」
1985年,馮慶強正式入行,在上官小寶的公司工作,月薪1,000元(當時麥當勞芝士漢堡包售價2.6元),無固定上班時間,經常在公司留宿,後來他進了玉郎集團,當「漫畫助理」,每天在「水彩房」不斷替公仔頭填顏色,流水作業式大量生產。雖說畫漫畫是阿強的理想職業,但原來愛「畫漫畫」與「做漫畫」中間還是有落差的。直至看到利志達繪畫及自資出版的《同門少年》,他才恍然大悟,發現利志達的漫畫世界與別不同,除了畫功突出,還有精細的劇情鋪排。阿強追求的是做一位漫畫作者,多於成為生產漫畫的人。多年以後,阿強拍電影,首先想到是改編利志達的短篇《巨龍》。
轉戰電影幕後工作
阿強決定離開漫畫界,他坦言不擔心生活,因為八十年代只要肯做,不愁失業。他短暫做過名片設計及燙金等半技術工作,閒來又接了灣仔藝術中心的壁報板及電影部宣傳單張的設計稿件,中心還讓他免費看「高深的」藝術電影,他看了不少法斯賓達及杜魯褔的電影,似懂非懂,總之覺得那些導演很利害。
電影看得多,也躍躍欲試想拍。1989年,他加入了蔡甘銓的「錄影力量」,參與了不少居民運動,如旺角「金輪大廈」反迫遷的拍攝紀錄工作。後來又在張輝的《越界》文化雜誌及馮禮慈主理的《Quotables 豁達音樂誌向》工作過,他和同事去深圳聽崔健、負責「魔岩三太子—— 竇唯、張楚及何勇」的香港搖滾音樂會宣傳……不知不覺間由漫畫人變成了「文青」。
九十年代,港漫熱潮慢慢退卻,因緣際會,阿強加入了電影業,還迎上當時勢頭強勁的電腦特技電影熱潮。他加入了香港著名的視覺特技公司「先濤數碼」 ﹐老闆朱家欣看了他的畫稿,沒介意他毫無電腦特技知識,讓他替《風雲雄霸天下》畫故事版(storyboard),公司也參與《少林足球》、《中華英雄》、《功夫》及《滿城盡帶黃金甲》等製作,見證電腦特技合拍片的高峰。當時大家覺得形勢好,沒料到熱潮來得快,退得也快,後來公司業務轉型,不再集中於電影,他在裁員潮下離開了。
阿強開始自由身工作的生活,閒來寫劇本。回顧過去在漫畫界及電影界的日子,阿強形容自己沒風光過,「行業是有風光過,但我沒有」。港漫最好景的時候,「搵到錢的人好多,月入六、七萬元很尋常,去到馬榮成的級數,所賺的錢是一般人難以想像。」當時有人建議他去「炒股票,賺快錢」,但他沒跟隨,不是不貪錢,只是他「搵錢的意欲很弱」。
一個吹大了的傳奇
阿強說,過去是一個「吹大咗的香港傳奇」,自從中英談判後,有了「九七前途」問題,當年看到「戴卓爾夫人在北京仆街,便感覺社會出現『未來不會太好』的氛圍」。「現在,整個大環境複雜了,會有些人或勢力限制了你的所思所想,告訴你有些事情一定不可行。」他說。「我們都是膚淺的,從沒有遇過複雜的政治挑戰,現在有人突然要玩高階政治手段,我們便應付不了。雨傘運動是一場博弈,輸了,讓人看到你的底牌—— 你最叻都只是坐响度。」
近年,他在大學電影系講課,分享經驗,他覺得現在的年輕導演連憤怒都不懂得表達,只享受在困境中互相鼓舞。他覺得年輕人要有多點志氣,敢於告訴別人「我是不同的,甚至叻過你!」阿強感嘆:「以前讀中學,一班同學『巖巖巉巉』、各有不同,現在的學生像倒模出來,一式一樣,很乖,很有禮貌。如果你稍為明白現在社會正在發生什麼事情,我們的自尊、過去賴以為榮的東西正被『那股力量』攞走,你會憤怒,但卻不敢說『我唔妥你』,慢慢便跌進宿命的色彩中。」
他特別喜歡2016年的日本電影《打到甩廢》(又名《失序男孩》),由柳樂優彌主演,是一齣純粹的「肉體直接衝擊」電影,主角那種「我唔知點解想打交,但我就係想打你」的想法雖然怪異,但至少感受到導演的憤怒——沒想過一定要贏,但也沒想過輸,就算輸,也要贏得其他人尊重。
獅子山精神到底代表什麼?今時今日又應如何理解?看看他們如何說:
【獅子山精神.一】《獅子山下》沒有精神 監製:這只是愚民政策【獅子山精神.二】受佔中影響 《獅子山下》劇集呈現代際矛盾【獅子山精神.四】80後編導捱得辛苦 上唔到樓因為唔夠拼搏?【獅子山精神.五】拒絕單一價值 傘後青年:為何不能打橫流?【獅子山精神.六】獅子山下含普世價值 學者籲勿簡化精神
上文節錄自第133期《香港01》周報(2018年10月15日)《叩問獅子山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