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月第一人.影評】從繁星到皓月 絢麗復歸平淡
前年《星聲夢裡人》大放異彩,今年由同一班底打造的《登月第一人》,當然藉前作為宣傳焦點。不少觀眾引頸以待,希望了解這部同樣由Damien Chazelle執導、Ryan Gosling主演的新作如何衝出洛杉磯,登陸月球,繼續追夢。珠玉在前,比較在所難免。《登月第一人》上映至今,得到不錯的評價,不致於比下去。不過,比較兩齣作品前更應想清楚,一部是愛情歌舞片,一部是歷史人物傳記,有如蘋果和橙,咖啡和奶茶,如何比較呢?如果不好好想想這個問題,懷着《星聲夢裡人》載歌載舞的美好記憶入場的觀眾,可能會大叫沉悶;嘲笑前作俗不可耐的觀眾,又可能會錯過佳作。尋求答案前,或許可將兩齣電影作品濃縮為一個字。如果《星聲夢裡人》優勝在「放」,《登月第一人》則剛好相反,一切在於「藏」。撰文:鄺文峯
訴說人類登月的歷程,可以納入電影情節的片段實在太多。《登月第一人》是一個怎樣的故事?電影的序幕早有提示:岩士唐的女兒因病早逝,他剛好在相若時間主動報名參與登月計劃。到底女兒的死是否推動的原因,成為了故事的懸念。岩士唐面試時,最後一條問題,問及其女兒過世會否為他帶來影響。他冷靜地回應,指出面試官將其女兒的死亡視為「一個問題」,這個前設值得商榷。其回應霸氣之餘,亦暗中鋪排電影的主線:岩士唐是口硬心軟,這個不成問題的「問題」不斷穿插於故事之中,令這個關於人類壯舉的故事,暗中偷龍轉鳳,轉換成一個關於愛與關係的故事。
電影名字不是《阿波羅11號》或者《登月計劃》,而是《登月第一人》(《First Man》),可見「人」才是故事的主角。除了以女兒夭折作為序章,電影一再描寫喪禮畫面。不過,沒有呼天搶地的哭哭啼啼,而是一種近乎習以為常的平靜。像登月這種「人類一大步」的偉大事業,一將功成萬骨枯。但電影似乎無意放大岩士唐的偉大,或追悼被歷史遺忘的枯骨,而是讓靜默的死亡成為岩士唐與身邊人重構關係的關鍵。鄰居也好,妻子也好,兒子也好,他們的關係同樣環繞死亡展開。這種設計彷彿將岩士唐從月球帶回地球,變得更加有血有肉。
月球空無一物 釋放壓抑情感
到底女兒的死是否不成「問題」?從一再出現的幻覺可見,答案不言而喻。不過《登月第一人》亦沒有妖魔化這道心理陰影,而是一步步解開主角的心結。首先是岩士唐願意與鄰居談起過世的女兒,到了升空前夕,妻子強迫他親自向兩名兒子交代自己可能一去不返。這場道別,亦可視為岩士唐願意正視死亡的一步。至於序幕中的一條手繩則更為重要,既串起女兒的名字,亦連繫整個故事。到了故事尾段,記者會上的一段對話,還有在月球上輕輕的一個動作,亦讓人明白何謂口硬心軟,以及霎時感動。
較少人留意以下一幕:故事最後以岩士唐與妻子隔着玻璃對望作結。電影一直沒有直接描寫兩人談情說愛的片段,兩人的關係從來都是真真正正的保持距離——他們經常要通過無線電波連繫。而且嚴格來說,也不過是單方面得知對方的消息。或許正因為這種距離,才讓岩士唐在這段關係上找到最合適的位置。最後一幕,岩士唐隔着玻璃向妻子送上飛吻,恰到好處。
由此看來,所謂的「藏」,莫過於將歌功頌德、振奮人心的畫面通通藏起來,將焦點放在岩士唐的心路歷程上,甚至將這位內斂沉穩的主角的情感同樣藏起來,壓縮在一條手繩、一個飛吻之上。直至在空無一物的月球上,在手繩離開手中的一剎那,壓抑的情感才得以釋放,流出點點眼淚。如果登月的風光和憂患是《登月第一人》的「面子」,岩士唐最後的月上英雄淚,其實是更重要的「裏子」。
離開電影院的時候,若有所失,彷彿覺得《登月第一人》缺少了些什麼。後來回想才發現電影「遺漏」了一個萬眾期待的畫面,正是太空人在月球表面插上美國國旗的影像。相信大部分人對近50年前的登月計劃最大、甚至唯一的印象,莫過於那面美國國旗。觀眾怎會想到這齣以登月為主題的電影,由始至終竟然沒有在月球插上國旗這一幕?
翻查資料才發現導演並沒有遺忘那支美國國旗,但亦無意將焦點落在它身上,只是安排它默默地出現,隱藏在畫面的背景之中。不過,綜觀整部電影,又會明白美國國旗被藏起來,其實亦別具意義。
隱藏插旗情節 民謠揭櫫公義
事情的存在或不存在同樣值得深思。如果有插上國旗一幕,觀眾必定會留意導演如何通過音效、畫面重現這個牽動數十億人心弦的歷史時刻。如果這一幕不存在,則更應想想省略背後的意義。相比起歌功頌德的情節,《登月第一人》更多談及登月計劃所引起的爭議。除了意外頻生,亦值得探討耗費天文數字踏足月球是否值得。例如電影中一段黑人民謠,與官方「唱反調」,展現了對資源分配不均的諷刺。民謠所唱的,何嘗不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段幽怨的民謠,可謂與不久前另一齣講述黑人女性的太空電影《NASA無名英雌》遙相呼應。
導演的取捨安排值得深入討論。其實,俄羅斯去年上映的《星空浩劫》也拍得不錯,雖然在香港迴響不大,但在俄羅斯叫好叫座。只是,《星空浩劫》是典型太空求生電影,重點放在歌頌國家英雄。相較之下,《登月第一人》對登月計劃的質疑,以及刻意隱藏美國國旗的象徵意義,就好像有點「政治不正確」的意味,亦因此在美國掀起爭議。美俄兩齣截然不同的太空電影,有如延續數十年前的太空競賽。這場電影院中的競爭,再次突顯了《登月第一人》的特別之處——將重點放在探討登月英雄人性的一面,國家榮譽、政治正確還是其次。
明白《登月第一人》如何將故事和情感藏起來,自然明白要評價這部電影其實不容易。《星聲夢裡人》不論是演技上的爆發力、歌舞場面的鏡頭調度,還是導演多變的敘述方式,同樣明刀明槍,觀眾很容易知道是否符合自己口味。反之《登月第一人》正因為一切來得淡然,如同一杯清茶,淡而無味還是清香回甘,實在各花入各眼。這亦解釋了為何《登月第一人》雖然普遍獲得好評,但始終與「精彩絕倫」有點距離。
其實《登月第一人》不少地方都十分細緻,例如配樂方面再次請來《星聲夢裡人》的Justin Hurwitz主理,效果不俗。至於太空船升空的畫面和音效亦相當逼真,相信出任監製的史提芬史匹堡功不可沒。加上電影初段以略為粗糙和搖晃的鏡頭為主,與後段登月後的極高清畫面形成強烈對比,這些技術上的處理可見導演的心思所在。
不過,不得不承認的是《登月第一人》的確有點「得獎體」的格局。這部電影以廣為人知的人物傳記為故事骨幹,同時又決心拍出歷史人物有血有肉的一面。電影以人類的偉大成就為背景,卻又不失對弱勢群眾的關懷。電影在音效和畫面方面盡顯炫技,相信在題材和技術上得到不少電影節評審的歡心。至於曲高是否必然和寡呢?平心而論,電影中段略嫌過於平淡,雖然各部分都屬於中上,但彷彿沒有一點足以令人着迷。這份淡淡然是否剛剛好,實在取決於觀眾的口味,見仁見智。
回歸人性本色 暗淡不失真摯
《登月第一人》這個名字,除了直譯英文原名《First Man》,以及將焦點放在主角岩士唐身上外,亦有意無意呼應了前作《星聲夢裡人》。從星星到月亮的過程可見,星光雖然總是燦爛,但消散過後終得從夢裏回歸現實。尤其是當你在地球表面抬頭仰望,看到那月亮貌似閃亮通透,然而終有一日,在登陸月球之時,才發現月球表面也不過是爛地一片。
岩士唐何嘗不是一枚月亮?遠看偉大得發光,事實上還是千瘡百孔。《登月第一人》正是要將岩士唐回歸鎂光燈外,有如月蝕一般,暗淡卻真實。
《登月第一人》的亮點在「藏」,收起歌功頌德的宏大架構,把重點聚焦在岩士唐的心路歷程。電影初段以粗糙和搖晃的鏡頭為主,烘托主角內歛壓抑的情感,與後段登月後的高清畫面形成強烈對比。
鄺文峯中文系哲學博士候選人目前努力尋找文學研究以外的另一種筆調
上文刊載於第133期《香港01》周報(2018年10月15日)《《星聲夢裡人》揚名 成就《登月第一人》 從繁星到皓月 絢麗復歸平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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