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倒戈(二):瑞典入北約、亞速營返烏 都不是普京最擔心的

撰文:劉燕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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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來,土耳其「倒戈」成了熱門話題。究其內容,不外乎是7月8日釋放「亞速營」(Azov battalion)5名指揮官,以及7月10日北約峰會召開前夕,埃爾多安(Recep Tayyip Erdoğan)忽然鬆口,同意將瑞典入約議定書提交土國議會批准。一時之間,有關「土耳其全面倒向西方」的說法四處流傳。

平心而論,埃爾多安此舉確實不給俄羅斯面子,但從現實層面檢視上述行為,其對俄羅斯的真實傷害與衝擊,並沒有外界渲染的巨大。

首先是亞速營指揮官獲釋。此事對烏克蘭來說,當然是政治得分,畢竟依照此前的俄土協議,這5人屬於戰爭結束前不得返烏的高級戰俘,當中甚至包括亞速營正副團長,如今一朝獲釋,還與澤倫斯基(Volodymyr Zelensky)共乘專機回國,顯然是土耳其示好西方的政治表演。但從軍事角度來看,此舉終究是形式大於內容,畢竟如今的俄烏戰線並不會因為5人重返戰場,就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烏克蘭也不會因為幾名亞速營指揮官,就能收復千里失地。

2023年7月7日埃爾多安晤澤連斯基。(Reuters)

接著是瑞典加入北約,此事當然嚴重影響俄羅斯的周邊事態,但重點在於,普京(Vladimir Putin)本就不期待土耳其能堅守到底,否則就不會在2022年5月埃爾多安表態抵制後,還特別聲明「俄羅斯對於芬蘭與瑞典加入北約沒有意見」;紹伊古(Sergei Shoigu)也無須在12月公布的新軍事改革計劃中,宣布重建莫斯科和列寧格勒兩個軍區、在卡累利阿(Karelia)新設陸軍軍團,以因應芬蘭、瑞典加入北約的新事態。

簡言之,俄羅斯的理想目標當然是土耳其能「一夫當關」,但從克里姆林宮高層的動作來看,其對埃爾多安的頑抗根本不抱希望。畢竟在現實層面上,芬瑞兩國既已成功提出申請,入約便只是時間問題;而土耳其之所以作勢阻擋,也不過是要增加對美要價的籌碼。故俄羅斯及早進行外交止損與軍事準備,也是務實姿態。

總的來說,土耳其此次做法當然有對美「再平衡」的考量,卻與外界所謂「全面倒向西方」相差甚遠,因為俄土關係的複雜性遠在這兩者之外。

2023年7月10 日,北約峰會前夕,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Tayyip Erdogan)、北約秘書長斯托爾滕貝格(Jens Stoltenberg)及瑞典首相克里斯特松(Ulf Kristersson),在立陶宛維爾紐斯舉行會議。(Reuters)

俄羅斯的三大戰略目標

觀察蘇聯解體後的俄土互動,兩國既在黑海、敘利亞、利比亞、南高加索地區爭奪影響力,也在農業、建築、軍事國防、天然氣、核能、房地產、旅遊業等場域建立互賴關係。

從普京的視角出發,俄羅斯對土耳其的戰略目標有三:第一,管理黑海、敘利亞、利比亞、南高加索地區的俄土競合,確保俄羅斯的國家利益獲得保障,避免土耳其跨過戰略紅線;第二,加劇土耳其與北約的摩擦,因為分崩離析的北約更符合俄羅斯的戰略利益;第三,提升俄土各領域的經濟合作,強化俄羅斯的經貿多元化布局。前述目標規劃,當然不是全憑普京想像,而是在一定程度上切合了土耳其的現實政治需求。

首先,土耳其也希望耕耘多元的大國互動,追求戰略自主,這讓俄羅斯看到了推進第二個戰略目標,也就是分化土耳其與北約的契機。細究土耳其對多元大國關係的渴望,其根源還是對美國秩序的懷疑與不安,而非親俄、歐亞主義等意識形態,事實上後兩者在土耳其都是相當冷門的存在。土耳其更多是認為,近年美國撤出中東、重返印太的戰略轉向,已證明華盛頓作為「保護者」的不穩定與不可靠,故土耳其也必須「買多重保險」,避免把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裡,才能最大程度確保國家的利益與生存。

如此情緒經歷2016年流產政變後,燃燒得更加旺盛。可以觀察到,土耳其近年不僅加強了與俄羅斯的互動,也積極要提升與中國的經貿關係,但這些動作並不能簡單推論為歐亞主義的展演,因為土耳其顯然也不打算捨棄北約會籍、徹底放棄加入歐盟,反而是想既買S-400等俄羅斯軍備,又在北約內部更有話語權;正如其既參加中國「一帶一路」,又想擴大在歐洲市場的存在。簡言之,就是兩面操作「挾外援以自重」,讓自己成為美歐中俄都必須爭取的樞紐,正因如此,俄羅斯雖能階段性實現第二個戰略目標,卻似乎有其極限。

2023年7月10 日,北約峰會前夕,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Tayyip Erdogan)、瑞典首相克里斯特松(Ulf Kristersson)和北約秘書長斯托爾滕貝格(Jens Stoltenberg)在立陶宛維爾紐斯舉行會議。(Reuters)

再來,土耳其也希望追求經濟成長,而這與俄羅斯對土耳其的第三個戰略目標存在契合空間。細究兩國近年的經貿產業互動,俄羅斯公民對土耳其旅遊業貢獻良多,土耳其承包商則在俄羅斯公共基礎設施項目中表現活躍,俄羅斯天然氣出口、俄方承建的阿庫尤核電站(Akkuyu Nuclear Power Plant)更對土耳其至關重要。

然伴隨土耳其經濟高成長時代的結束,貨幣貶值、惡性通脹等危機連動發作,眼下遭逢制裁的俄羅斯似乎也無法全力推進第三個戰略目標,因為土耳其雖不參與歐美發起的高強度對俄制裁,卻不能不顧慮二級制裁,例如多數土耳其銀行就因擔憂美國懲罰,而在2022年9月退出了俄羅斯主導的「米爾」(Mir)支付系統。簡言之,土耳其雖無意斷絕與俄羅斯的經貿聯繫,戰爭的持續卻會對此局面帶來程度不等的衝擊。

不過即便如此,從俄土關係的整體視野來看,俄羅斯在第二、第三目標的小挫折,尚在可管理的範圍內,一來土耳其雖未與北約決裂,卻展現了騎牆意願,如此存在總是好過恨俄羅斯入骨的波羅的海與東歐國家;二來俄土經貿雖受影響,但根基仍在,阿庫尤核電站也已在2023年4月落成並交付第一批燃料。普京最須擔心的,反而是第一戰略目標的經營,也就是管理俄土兩國在黑海、敘利亞、利比亞、南高加索地區的競合與摩擦,這一目標的管理失敗,將對俄土關係構成嚴重衝擊。

俄羅斯總統普京(Vladimir Putin)訪問俄羅斯達吉斯坦(Dagestan)的傑爾賓特市(Derbent)。(Reuters)

俄土如何在四大區域共存

首先是對兩國來說極度敏感的黑海。

俄烏戰爭爆發前,俄羅斯在此處的利益包括維持安全緩衝區、向地中海投射力量、保護俄羅斯與歐洲市場的經濟聯繫、確保南歐對俄羅斯的油氣依賴。而為追求前述利益,俄羅斯的做法大抵是確保自己在黑海的航行自由,同時鞏固權力支點,如此一來便與土耳其形成競合,因為後者同樣視黑海為某種安全緩衝區,並希望在《蒙特勒公約》規範的現狀外,能更加平衡俄羅斯的軍事優勢、保持對沿岸國家的影響力以抗衡俄羅斯的存在、保護土耳其的經濟利益,特別是海上貿易和運輸路線,以及其專屬經濟區內的碳氫化合物儲量。

故可以發現,2014年克里米亞危機後,俄羅斯就通過自身海軍優勢,積累了在黑海的影響力,並希望進一步影響黑海沿岸國家;土耳其則通過與北約、乃至烏克蘭的防務合作,保持了做為《蒙特勒公約》管理者的影響力。基本上時至今日,俄土在黑海的互動都瀰漫著不信任情緒,土耳其對於消除俄羅斯野心不抱幻想,俄羅斯也確實想要擴大實質存在,且此處缺乏第三方協調機制,一來歐洲安全與合作組織並不活躍,北約與歐盟又被俄羅斯視做「不公正第三方」,故黑海安全往往只能靠俄土之間最原始的權力平衡機制來維繫,也就是兩國相互亮出強硬紅線後,再轉而進行私下協商,例如屢屢走向失效邊緣卻又總能成功續約的《黑海運糧協議》。

俄羅斯總統普京2021年5月29日繼續在索契與白羅斯總統盧卡申科會面。圖為2人當天一同坐船出海遊覽黑海沿岸景色。(Reuters)

接著是敏感性同樣偏高的敘利亞戰場。俄羅斯希望將此處打造為面向中東、北非投射影響力的地緣支點,而其做法大抵包括推動自己支持的阿薩德(Bashar al-Assad)政權國際地位正常化、消除對敘利亞政權的嚴重威脅、支持敘利亞政府軍收復庫爾德武裝佔據的東北部。而土耳其則是希望遏制來自敘利亞的安全威脅,同時打造地緣戰略支點,其做法包括維持在敘利亞的軍事存在、創造有利敘利亞難民從土耳其返國的環境、防止東北部的庫爾德人自治區獲得更大自主權。

2016年起土耳其多次進軍敘北後,便與俄羅斯形成戰略競合。但基本上俄羅斯在此處的軍事實力還是略勝一籌,故土耳其自2017年起便參與俄羅斯主導的阿斯塔納和平進程,通過在伊德利卜和敘利亞東北部的定期聯合巡邏,參與協調敘北秩序。當然兩國並非毫無摩擦與軍事衝突,但基本上土耳其一方往往會淡化相關報道,折射了其在這一場域的脆弱性。

2022年俄烏戰爭爆發後,埃爾多安曾多次放話要進軍敘北,最後卻毫無動作,可能就是評估俄軍即便深陷烏克蘭戰場,在敘利亞的存在依舊不容小覷,故最終沒有冒險。當然普京也為了維繫阿斯塔納和平進程,親自飛往伊朗德黑蘭,與到訪的埃爾多安進行談話,力勸對方「不要衝動」。基本上俄土要維繫在敘利亞的和平共存,俄方的軍事優勢還是關鍵。

圖為2023年3月15日,俄羅斯總統普京(右)與訪俄的敘利亞總統巴沙爾(左)在莫斯科克里姆林宮會面。(Reuters)

再來是敏感性較低的利比亞戰場。俄羅斯希望借此向南地中海投射影響力、平衡北約威懾、進行油氣探勘;土耳其則想共享油氣利益、衝破阿拉伯世界的孤立、宣傳土耳其軍備,故雙方分別支持了內戰的敵對方。但如今利比亞衝突已緩,雖說一國兩府的尷尬依舊存在,軍事交火卻已有所平息,俄土前期積累的軍事影響力都不免因此下降,不過兩國衝突的可能也連帶降低,且俄土在利比亞的實質存在,能在一定程度上削弱西方對利比亞的影響,故兩國也並非不樂見彼此在利比亞共存。

最後是敏感性更低的南高加索地區,也就是亞美尼亞與阿塞拜疆的持續摩擦。在俄羅斯看來,南高加索地區是其國家安全議程的延伸,俄羅斯的最高目標,就是南高加索的穩定,同時要減少西方影響力、保持莫斯科在該地區的主導地位、確保在交付軍事援助方面擁有話語權。土耳其則同樣追求南高加索的穩定,因為其視此處為「通往中亞的陸橋」,也需要由此進口天然氣,只是出於阿塞拜疆豐厚的天然氣產量,以及與土耳其的「根深蒂固的歷史和文化聯繫」,土方會在衝突中支持阿塞拜疆,而非亞美尼亞。

整體來說,俄土都追求南高加索地區的安全穩定,希望拒止域外大國介入,但土耳其的目標是增加自身影響力,並希望借阿塞拜疆實現這一目標,俄羅斯則尋求保持主導地位。其實在俄羅斯看來,阿塞拜疆與土耳其交好是難以阻擋的地緣趨勢,只要土耳其不過分挑戰俄羅斯在南高加索的主導地位,或將武裝分子從中東和北非輸送至南高加索、挑起戰亂,從而影響俄羅斯本土安全,莫斯科都能與土耳其進行一定程度的秩序共享。如今,兩國已通過聯合監測停火實現共存,只是俄羅斯先行派遣維和部隊進入納戈爾諾-卡拉巴赫地區,並強硬要求土方人員不得進駐,顯然還是維持了對衝突的較高調控性。

綜上所述,在俄烏戰爭久持的當下,管理黑海、敘利亞、利比亞、南高加索局勢,避免俄土權力平衡與共存秩序的失衡,才是普京面對土耳其的最大憂慮。與之相比,土耳其釋放亞速營指揮官、虛晃一招阻擋瑞典又反悔,其實都無足掛齒。

俄羅斯對土耳其有哪三個戰略目標?

管理彼此在黑海等地的共存、分化土耳其與北約、提升與土耳其的經貿互動。

普京最關切的俄土關係環節為何?

兩國在黑海、敘利亞、利比亞、南高加索的權力平衡與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