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於數百年東西裂痕 偏倒一方非烏克蘭解方|地理看世界
近期,俄烏邊境態勢陡然升級,兩國都在前線集結逾十萬大軍。烏方希望挾北約之力,奪回自2014年克里米亞危機後自行獨立的東部親俄頓巴斯地區,俄方則以重兵警告烏克蘭勿輕舉妄動,同時也嚇阻面對烏克蘭積極入會申請的北約。面對此番劍拔弩張的情形,北約最終還是不願為烏克蘭冒險,美國日前明確表示不會出兵相助,只會施加經濟制裁,這場陳兵對壘的結局已然提前註定。
於烏克蘭而言,這是該國再也熟悉不過的場景,其命運總是在俄歐拉鋸中決定,過去數百年皆為如此。在俄歐長期影響及爭奪之下,烏克蘭早已逐漸形成了東南親俄、西北親歐的斷層線,但該國1991年獨立後歷任領導人少有能守住中間地帶,不斷在俄歐間激烈轉向,從而引發另一派憤怒難當,使得這條斷層線越發明顯。等到2013年至2014年政治危機大爆發,以及俄羅斯兼併克里米亞的刺激下,國內愈發擴大的裂痕就促使東部親俄兩州走向獨立,痛失一臂的烏克蘭直今仍無尋得解方,這或許也是該國彼時忽視東西裂痕之深的代價。
歐亞草原和第聶伯河造就的裂痕
烏克蘭的東西斷層線究竟是如何形成的?這其實與地理有莫大關係。審視烏克蘭的地圖就可發現,該國只在西部一角擁有喀爾巴阡山脈(Carpathians)這等天然地理屏障,其他方位都是方便長驅直入的平原,平原面積共佔全國七成國土。加上此地河網密布且南臨黑海,交通貿易便利,又擁有全球質量與面積之首的黑土地,惹得各方勢力眼紅。儘管該地在9世紀至12世紀建立起一度強勢的基輔羅斯國(這也是當代烏克蘭、白俄羅斯與俄羅斯三支東斯拉夫人的最初母國),但也不敵此後多方勢力的爭奪。
該地在13世紀就感受到了第一次撕扯。從東方而來的蒙古鐵騎橫掃了基輔羅斯國,並將該地東南方向水草肥美的歐亞大草原收入勢力範圍,這些韃靼人將在東南草原和克里米亞半島上統治直至1783年被沙俄吞併,此後更多地受到沙俄而非主體烏克蘭民族的輻射。至於該國西北部分延伸至白俄羅斯的東歐森林草原,則對遊牧民族欠缺吸引力,卻正好成為其西北方的波蘭和立陶宛14世紀起擴張邊界的自然而然選擇。而波蘭等國對當地農民的壓迫,也構成烏克蘭民族意識的源頭。因此,這條遊牧民族和農業定居者的界限,也成了最早的東西裂痕之源。
這片土地上的人民逐漸感受到了兩種統治的差異。蒙古騎兵初始在城市燒殺搶掠一通,但慣常棲於草原,且因人手不足而將具體治理事項交付當地各色公國。波蘭和立陶宛(兩國在14世紀末結盟)帶來的壓迫感更強,他們瞄準了森林平原的肥沃土地。鑒於當時西歐正逢黑死病肆虐、壯年勞動力嚴重不足,猶太人又因歧視而大量出逃,波蘭和立陶宛就利用擁有新增的勞動力和土地,大量出口糧食盈利。隨着己身的富強和蒙古勢力衰微,波蘭不斷加緊吞併土地,將大量烏克蘭農民趕入貴族莊園中勞作,還試圖逼迫信仰東正教的當地人改宗天主教,這種居高臨下的殖民模式使雙方的矛盾不斷升級。
隨波蘭壓迫漸深,大量農民逃亡到蒙古人管制鬆散的東南方草原,成為遊蕩的「哥薩克」(Cossack,意即自由人),這些「哥薩克」最終在1648年揭竿而起反抗波蘭,這也是烏克蘭民族意識的緣起。毫無疑問,這些遊兵散將不敵裝備精良的波蘭軍隊,但他們在東方擁有一個天然的求助對象——系出基輔羅斯同源、從莫斯科大公國成長而來的沙皇俄國。
最終在一番拉鋸之下,波蘭與沙俄在1654年簽訂條約,順着由北至南的第聶伯河(Dnieper)將烏克蘭一分為二。這條貫穿烏克蘭全境的寬闊河流的確是天然的界限,俄羅斯詩人果戈里曾形容該河之寬,稱「沒有一隻雄鷹能飛到第聶伯河的中間」。這便是烏克蘭的第二道東西裂痕。
在此後逾三個世紀,第聶伯河以東的烏克蘭將牢牢處於沙俄和蘇聯控制之下直至蘇聯解體。期間沙俄逐漸蠶食了許諾給當地烏克蘭人的自治權,還將其視為「小俄羅斯」加以同化,包括禁止使用烏克蘭語和壓制烏克蘭民族主義等。此舉帶來了雙重效果,在一些知識分子心中,這促使他們尋求建構一個獨立烏克蘭民族,首位以烏克蘭語寫詩的19世紀詩人舍甫琴科(Taras Shevchenko)就喚醒了這等民族意識。但同時,在沙俄經年累月的民族同化政策之下,許多民眾也接受了自己「小俄羅斯人」的身份,再加上有大量沙俄移民湧入,這也決定了第聶伯河以東民眾的身份認同是混雜不一的。
第聶伯河以西的烏克蘭則將輾轉於波蘭、沙俄、奧匈帝國、納粹德國以及蘇聯手中,混亂不穩的統治和臨近波蘭人不斷爭取獨立的民族運動,也逐漸激發了當地烏克蘭人民的民族運動,並與河岸另一端萌芽的民族意識遙相呼應。其中享受過奧匈帝國較為寬鬆的統治氣氛、最晚被納入蘇聯版圖的烏克蘭西北角落的加利西亞地區,更成長為烏克蘭民族主義重鎮,該地趁二戰混亂時期組建的爭取獨立的烏克蘭反叛軍,更是直到1956年才被消滅。
鐵鏽區迸發的分離主義
由此可見,在蘇聯劃就的烏克蘭地圖成型之前,這塊土地上部分地區已經有了湧動的民族意識,不過程度因地理分隔存在明顯差異。其中被韃靼人長期佔領、後有沙俄大量移民的東南草原和克里米亞方向,以及被沙俄長年統治的第聶伯河以東地區,民族認同程度較為混雜,第聶伯河以西地區的民族主義情緒則更為高漲。
因此,俄羅斯總統普京反復強調烏克蘭和俄羅斯歷史上是同一民族、關係像親兄弟一樣,顯然也忽略了歷史上烏克蘭人抗爭的不和諧音。不過,普京有一句話說的中肯的是,「現代烏克蘭純粹是蘇聯時代的產物」。的確, 烏克蘭現有版圖是由蘇聯所劃定,它並非以民族邊界劃分(當然該地早已是多民族混居),且蘇聯更將開發時間較晚、歷史上與烏克蘭農業文明並無太多聯繫的頓巴斯工業區,也劃進烏克蘭版圖,就埋下了深深的隱患,這也成為2014年至今烏東危機的主要癥結。
頓巴斯地區因擁有大量煤礦(佔全烏克蘭九成),從沙俄19世紀下半業工業革命起成為工業重鎮。對於其他坐擁肥沃土壤的烏克蘭農民來說,擁擠而機械的工廠勞作並無吸引力,但不少在俄羅斯貧瘠土壤上掙扎的農民卻視之為出路。例如此後的蘇共領導人赫魯曉夫的父親,就是從俄羅斯前往頓巴斯工作。因此該地在開發之初就擁有相當多俄羅斯移民。
事實上,頓巴斯地區與烏克蘭其他地區是如此疏離,以致於在蘇共初期掌權之際,該地要求成立獨立的頓涅茨克-克里沃羅蘇維埃共和國(Donetsk–Krivoy Rog Soviet Republic),不過當時列寧認為應提高烏克蘭工人階級比例,否則難以改造這個農業國,因此大筆一揮將該地區納入烏克蘭版圖中。直至今日,俄羅斯總統普京都認為當時蘇共劃分的邊界應為如今烏東衝突負責。
這塊土地不僅天然對烏克蘭認同較弱,且在此後在整個蘇聯時期,以頓巴斯為主的工業區也得到了最多的投資與優待,所以未能與其他受到更多壓迫的烏克蘭地區一樣,因壓迫而進一步迸發民族意識。尤其是在史太林三四十年代鐵腕推進工業化和集體農莊化以迎接二戰之時,他嚴酷地剝削和清算烏克蘭農業地區,造成了數百萬人餓死的大饑荒。而相比之下,頓巴斯得到了大量工業投資,工人也因擁有口糧分配而受饑荒衝擊相對最輕。
因此,當蘇聯解體後,大饑荒成為建構烏克蘭民族身份認同的重要集體記憶時,頓巴斯地區的共鳴就不如其他農業地區深重。而另一個塑造身份認同的大事件,即二戰時期加利西亞地區組建的烏克蘭反叛軍,也很難讓頓巴斯感同身受。再加上該地區是蘇聯解體的最大受害者之一,它失去了源源不斷的軍備訂單,驟然的私有化浪潮以及下崗潮,也讓大批工人霎時失去完備的福利體系乃至經濟來源。隨着烏克蘭執政者始終未能挽救頓巴斯的頹勢,其對蘇聯就緬懷之情愈深,其他本對俄羅斯認同較高的東南地區也是如此。
在烏克蘭缺乏能一統全國人民的身份認同構建方式之時,在俄羅斯和歐盟都激烈地爭奪對該國影響力之時,執政者最好的做法莫過於左右逢源,既努力彌合國內裂痕,又不至於得罪外部兩大勢力。不過糟糕的是,烏克蘭總是在親歐與親俄執政者之間輪轉,每一次激烈政策轉向都會激發另一方的強烈反抗情緒,加深該國業已存在的東西裂痕,還相繼迎來俄歐的懲罰性措施。
如此政治撕裂終在2013年底達到頂峰,當時亞努科維奇在俄羅斯施壓下中止與歐盟簽署《政治和自由貿易協議》,激發了大規模的親歐派示威。當亞努科維奇2014年2月倉皇出逃、俄羅斯次月吞併克里米亞半島後,烏克蘭東南部也趁機掀起了分離主義示威浪潮,其中尤以頓巴斯地區為甚,俄羅斯則順勢派出民兵和武器相助,最初促成了頓巴斯地區兩州分別獨立成國。
無論是對烏克蘭、俄羅斯還是頓巴斯地區來說,這都是一個共輸局面。烏克蘭失去了豐富的礦藏和冶金工業,俄羅斯因經濟制裁和資助頓巴斯地區而持續失血,頓巴斯地區也因烏克蘭2017年起實行的經濟禁運以及俄羅斯的經濟困難而陷入更深的困境。儘管在可見的未來仍不見出路,不過可以肯定的是,烏克蘭需要認清國內裂痕如此之深的現實,偏倒任何一方都並非解方,只會激化局勢。蘇聯解體後執政者激烈搖擺是如此,此刻澤連斯基倒向北約引發俄烏軍事對壘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