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克爾下台之際的法意同盟:意大利能否藉機「大國復興」?
11月26日,法國總統馬克龍(Emmanuel Macron)與意大利總理德拉吉(Mario Draghi)在意大利總統府奎里納萊宮(Palazzo del Quirinale)簽下了《法意條約》,確立雙方在不同層面的合作關係,以至在布魯塞爾的「統一戰線」。
此協定被不少歐洲媒體類比於1963年德法二戰後的友好協定《愛麗舍條約》(Élysée Treaty),而其簽訂時間適逢主導歐盟政治16年的德國總理默克爾(Angela Merkel)卸任在即,更給人「法德同盟」企圖搶當歐盟盟主的遐想。
雖然《法意條約》在馬克龍2017年上台不久後就開始鋪墊,然而2018年意大利民粹聯盟政府上台後,法意關係跌至法方形容的「二戰後最低點」(按:不要遺忘墨索里尼曾入侵法國),《法意條約》就一直擱置不提。
法意之爭到法意之盟
法意之間一直都存在着緊張關係。除了歷史問題之外,在薩爾科齊(Nicolas Sarkozy)與貝隆斯科尼(Silvio Berlusconi)的年代,雙方已就難民問題衝突。在外交層面,例如在如今戰火暫停的利比亞,法意所支持的勢力也站在對立方。
2019年初黃背心(Gilets Jaunes)示威期間,時任意大利副總理迪馬約(Luigi Di Maio)曾親訪巴黎與示威領袖見面以示支持,擺明車馬支持這個以反馬克龍為主軸的抗議。同時,他更無端向法國殖民時代遺留下來的西非法郎開火,指責法國「剝削非洲」。意大利右翼亦常有指控法國搶奪達文西的傳承權(按:《蒙娜麗莎》展於羅浮宮)。
而法國企業近年大手收購意大利各行業的企業(法國在2019年是意大利的最大外國投資者,意大利卻是法國的第8大),也在意國引來重大不滿,有極右議員更曾形容來自法國的大舉收購將使意大利成為「巴黎的殖民地」。本年初,法國造船巨企Chantiers de l’Atlantique對意大利同行企業Fincantieri的收購案就失敗告終,如今法德合資軍工企業KMW+Nexter對意大利同行企業Leonardo的收購案亦是兩國爭議焦點。
然而,在意大利中間左翼聯盟政府踢走極右之後,其第二孔特(Giuseppe Conte)政府與法國關係已明顯轉好,雙方去年在疫情下的通力合作已成功說服向來傾向「守財」的默克爾轉軚,支持了歐盟大規模共同舉債(即變相由富國支援窮國)的破天荒創舉。
本年2月,作為挽救歐債危機英雄人物的前歐洲央行行長德拉吉上台後,法意兩國更是愈走愈近。馬克龍與德拉吉二人9月就曾在馬賽的一家米芝蓮三星食府吃了四個小時晚餐,到午夜過後也暢談忘返。
這次《法意條約》簽署的選址,也是別具匠心。奎里納萊宮原是羅馬教宗的夏宮,到拿破崙入侵意大利期間經過重新設計成為其皇宮,被喻為最切合其「大帝」身份的宮殿。在此象徵着法意兩國複雜曲折歷史糾葛的場所簽下友好條約,無疑是要突顯出馬克龍、德拉吉二人一筆劃去不快往事的冀望。
《法意條約》的內容涵蓋層面極廣,包括安全、國防、歐洲事務、移民問題、工業、戰略性產業(5G、人工智能、雲端技術等)、司法、初創資金、創新行業、宏觀經濟、文化、青少年等。條約要求雙方處理上述項目的部門通力協調,而兩國的整個政府每年將舉行一次峰會。
在歐盟層面上,協議也要求每當歐洲理事會27國領袖會晤或其他歐盟會議之前,法意兩國將事先協調立場。目前,法德兩國也有同樣的安排,可見未來的法意兩國在歐盟層面也將以類似法德陣線的形象出現。
法意同盟劍指德國?
《法意條約》的確立,在默克爾下台在即、新任德國總理蕭爾茨(Olaf Scholz)布魯塞爾經驗尚淺、德國出現1950年代以來首個三黨聯合政府的變局之下,就顯得尤其重要。特別是在歐盟正處於財政改革和氣候政策的風高浪尖之際。
在財政改革方面,歐盟早有所謂的「穩定與增長協定」(Stability and Growth Pact,SGP),要求成員國將財政赤字控制在GDP的3%之內,並將政府負債控制在GDP的60%之內,成員國在每年為此向歐盟委員會匯報。自歐債危機以來,此規定一直是北方財政穩健國與南方負債沉重國的爭議所在。經歷過疫情之下的暫緩執行,以及各國對於自身長遠投資不足的醒覺,不少國家都希望改革此規定。
德國一直屬於傾向反對改革的陣營。雖然此刻傾向財政保守的默克爾即將離任,而社民黨(SPD)的下任總理蕭爾茨也對改革SGP持開放態度,不過根據不少分析,這大概只會對某些投資項目(如綠色投資)作豁免,而非大刀闊斧的改革。加上德國財長一職將由比默克爾更着重小政府的自民黨(FDP)黨魁林德納(Christian Lindner)擔任,德國料將成為改革阻力。
此時,法意兩國以歐盟第二、三大經濟體形成夾擊之勢就特別重要。事實上,在《法意條約》簽訂之際,德拉吉就公開表明SGP從金融海嘯以來已被證不足,歐盟「必然修正過去、規劃未來」。
另一方面,歐盟會否將核能當作「綠色能源」也將影響未來的氣候投資。在此,作為新聯盟政府一員,德國綠黨對此堅決反對,但七成發電依靠核能的法國卻力主將核能介定成綠能。德法立場對立之際,意大利就有明顯的介入空間——雖然意大利十年前曾以公投中止新核電廠的興建,但其政治阻力遠不如德國,因此是法國可以拉攏的對象。
「歐豬」的復興?
這個「法意同盟」的走向,配合德國政府換屆,為英國脫歐後盟內地位相對提升的意大利,提供了甚多國際政治籌碼。而不經民選、民望卻高見七成的德拉吉,也成為了意大利數十年來難得獲廣泛國際尊重的領袖;疫情與歐盟給予意大利最大額的復甦基金(總額約2,000億歐元)也為意大利帶來了難得的改革和重推經濟增長的本錢。不少人也在問,意大利這個曾淪為「歐豬」之一的盟內大國能否藉機重振國力。
雖然意大利本年經濟增長預計高達7%,但這只是疫情衝擊後的復甦。事實上,意大利2019年的實質GDP比2000年還要低。相對而言,法國和德國同期的實質GDP就分別增長了16%和24%。
意大利最嚴重的問題在於體制缺憾長期不能解決,其官僚系統繁瑣、司法程序漫長,不少人連打官司的意志也缺乏,司法系統的運作不良就大大打擊了投資者的投資意欲——根據歐盟委員會的數字,解決一場民事官司在意大利平均需時超過500日,這是德國的2.5倍之久。
此刻,意大利最難得的機會在於德拉吉的任命。由於政壇上除了極右意大利兄弟黨(FdI)外,包括另一極右聯盟黨(Lega)在內的絕大多數政黨如果提前大選都定必失去議席,因此他們都堅決支持德拉吉這個威望極高的人繼續當總理,甚至不惜放棄自己的主要政綱。這,就造成了一個極為特殊的局面——因比例多數制形成政黨林立、政府慣性頻繁倒台的意大利,竟然出了一個歐盟主要國家中最穩定的政府。
德拉吉上任以來強硬抗疫,一早實施了歐盟國家中較為嚴格的疫苗接種政策(所有僱員必須接種疫苗或提供兩天內的自費陰性檢測),大大推高了疫苗接種率,又通過了一系列的官僚體制和司法改革,並正在推動改善市場競爭性的政策。此等大刀闊斧的政府行動為長年以來所未見,不少學者甚至擔心國會多黨對德拉吉的服從給予後者過大權力,批評這是威權主義傾向,稱意大利已變成「德拉吉斯坦」(Draghistan)。
吊詭的是,除了外部因素的影響之外,意大利能否把握好這個復興時機,很大程度取決於「德拉吉斯坦」能否存活下去。
目前,根據民調,如果意大利提前大選,由兩大極右黨派與貝隆斯科尼的傳統右翼意大利力量黨(Forza Italia)組成的右翼政府料將上台,很可能會使德拉吉的改革路線中斷,並使意大利成為歐盟下一步整合的絆腳石。難題就是要如何留着德拉吉的改革。
德拉吉的三條路
最理想的狀況,是德拉吉留任至2023年中再如期舉行大選。如果當時改革路程成功,甚至能讓民眾看到成效,這有可能會阻止極右政黨為主的政府上台。
然而,改革成效有疫情和外部經濟環境的影響,並不在德拉吉可控的範圍之內。於是,來年1月的總統選舉,就成為了值得關注的變局。由於意大利總統在總理任命和部長任命上行使權力的空間較大,即便右翼勝選,如果德拉吉控制總統一職,他也可以盡力推舉願意保留其改革路線的政府上台。
問題是,如果德拉吉參選總統,他必須放棄總理一職,在另一威望不足德拉吉的總理主政下,提前大選,也即是極右勝選,就變得更有可能。這就造成了德拉吉至今也未肯表明自己會否參選總統的現象。
於是,這就回到了《法意條約》的邏輯,也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意大利央行行長Guido Carli對於二戰後意大利經濟發展史的解讀——意大利政治階層沒有維持一個社會運作與發展的精神,因此該國必需國際或跨國壓力去迫使意大利接受對其有利的規範。Carli稱此為「外部規限」(vincolo esterno)。
有德拉塔參與的意大利加入歐元區過程如是,疫情後以改革計劃換得歐盟復甦基金資助的行動亦如此,此刻德拉吉以《法意條約》規範化兩國官方的合作關係亦是出於同一道理。當外部的規範存在之後,後來的意大利政客也許將無意或無力去與之爭鬥,最終屈於「外部規限」之下。
無論德拉吉的種種嘗試最終能否重振意大利的國力和經濟,此時此刻的國內外環境的確是意大利難能可貴的「大國復興」良機。到底意大利將來能否化身為歐盟一方強國,還是繼續深陷持續不斷的政治肥皂劇中,未來一兩年值得我們小心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