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跡天地》獲獎反映美國政治:奧斯卡的「漏網之魚」

撰文:張智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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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趙婷所導演的《浪跡天地》(Nomadland)在本屆奧斯卡拿下最佳影片、最佳導演和最佳女主角等大獎,可説是最大贏家。不過,就在網上一片關注趙婷在領獎時説了什麼,以及她過去的「辱華」爭議之餘,更值得了解的或許是《浪跡天地》到底是一部什麼樣的電影,以及奧斯卡選擇頒獎給它的意義。(按:本文或含劇透內容。)

《浪跡天地》描述的是一羣在美國居無定所、四處打零工、以露營車為家的「現代遊牧民」的故事,這羣遊牧民幾乎都是六七十歲的老年人,他們因為2008年美國金融海嘯的衝擊,一夕間失去了原本穩定的工作與住房,不得不搬入露營車和拖車中,開始過着在美國西部的廣袤國土上流浪打工的生活。

《浪跡天地》的女主角芬恩(Fern),因為2011年美國石膏公司關閉內華達州帝國鎮的工廠而失業,加上丈夫去世,讓芬恩決定離開家鄉,成為遊牧大軍的一員。電影聚焦在芬恩在旅途中遇到的其他「遊牧民」,和他們創建了或深或淺的情誼,儘管有遊牧民找到了房子定居下來,並邀請芬恩一起住,但芬恩最後仍然選擇在露營車上過着浪跡天涯的生活。

《浪跡天地》奪得第93屆奧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導演和最佳女主角獎,圖中為導演趙婷。(Reuters)

《浪跡天地》的優點是以温柔同情的眼光,細膩地呈現了芬恩等遊牧民日常打零工、睡在車上到處移動的生活,並對芬恩在旅途上經歷的人事物,看見的奇異美麗的風景,用很詩意的畫面呈現,也令人對芬恩和遊牧民的生活方式有了某種理解和體會。

但是,《浪跡天地》卻有一個致命的缺點:它只講了一半的故事。亦即,只描述這些貧窮的美國老年人變成「遊牧民」的結果,卻沒有呈現他們變成「遊牧民」的過程和原因;只放大「遊牧生活」的自由和美好,卻忽略了這種生活的代價,是要把所有家當塞在露營車生活上,到處打零工忍受惡劣的勞動條件,獨自一人過活而無任何保障。這部片用個人主義式的選擇,掩蓋了真實存在的社會矛盾,以及「遊牧民」生活的艱辛、痛苦和不便,乃至許多遊牧民都渴望回覆穩定工作、長久定居的事實。

今年的奧斯卡從入圍開始就被喻為是最多元的一屆,更多的女性、少數族裔被看見,亞裔更在此次奧斯卡大放異彩。圖為《浪跡天地》劇照。(IMDb)

在片中,我們看到芬恩時而在巨大的亞馬遜(Amazon)倉庫中工作,時而在餐館打雜,時而又去採摘甜菜,時而又擔任露營地的管理員,這些全部都是短期工,不但「用完即棄」,且薪資低工作又繁重。然而,儘管片中有芬恩在倉庫中重複理貨的畫面,卻沒有任何她感到怨懟、疲憊或心酸的鏡頭,彷彿這是一件值得珍惜的工作。這和電影改編的同名原着中,「遊牧民」認為在亞馬遜工作猶如「奴隸」一樣備受剝削完全不同。

在美國非小說類作家布魯德(Jessica Bruder)採訪「遊牧民」寫作而成的原着中,清楚地交待了這些平凡的美國人淪為「遊牧民」的原因,是因為房租不斷上漲,薪資卻停滯,也看不到退休的可能,導致美國的中產階級美夢破碎,於是開始搬進露營車和拖車式活動房屋,過起遊牧的生活。也就是説,這樣的生活方式有着明顯「不得不」的原因,更凸顯了經濟制度的不公,但是電影卻把社會性、結構性的原因模糊化了,轉而強調芬恩和其他「遊牧民」是出於個人際遇(如罹患癌症、丈夫去世)才踏上「流浪」之旅。

片中唯一稍稍觸及「經濟制度不公」的段落,是芬恩到妹妹家作客時,和身為房屋仲介的妹夫起了小爭執,妹夫講到房地產事業,結果引起芬恩當面質疑:「你們鼓動大家花掉一輩子的積蓄、背上貸款,就為了買一幢他們消費不起的房子?」妹夫則反駁道:「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樣)拋下一切上路。」在這裏,原本顯露出的金融房地產霸權和底層人民之間的矛盾,卻奇怪地失焦於某種是要選擇「固定住房」還是「遊牧生活」的生活方式之爭,使得真正的問題被掩蓋了。

由華裔導演趙婷執導的《浪跡天地》打破紀錄得下最佳導演獎和最佳影片,趙婷也成為亞裔女性奪得最佳導演的第一人。圖為《浪跡天地》劇照。(IMDb)

更關鍵的是,儘管片中芬恩有過許多機會可以重返定居生活,但是她都拒絕了,而堅持獨自過着流浪的日子,片尾甚至向「遊牧民」致敬,將其歌頌成為一種浪漫的自由選擇。這種把「無家可歸」的貧窮老人的處境,美化成是「四海為家」的吉普賽式的流浪生活,不僅背離了原書所指出的種種社會問題,也在意識形態上完成一種自我消解。

某種程度上,這反映了「偏好政治味」的奧斯卡獎的政治極限,也就是可以同情下層階級,可以美化下層階級的生活方式,但是不能拍出導致階級不平等的政治經濟根源,也不能拍出下層階級反抗的希望。

回顧上一屆奧斯卡的最佳影片,頒給了韓國的《上流寄生族》,該片深入批判了韓國資本主義社會的階級壓迫問題,但是那檢討的畢竟不是美國。如果奧斯卡真有膽量做出突破,對自身的社會問題做出徹底的反思,那麼本屆奧斯卡或許更該把最佳影片頒給另一部入圍的《猶大與黑彌賽亞》(Judas and the Black Messiah,暫譯),該片講述了美國黑豹黨在1960年代和警察的鬥爭,展示了黑人運動者反抗美國資本主義和種族主義壓迫的理想,比起《浪跡天地》來説,或許更為進步、也深刻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