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跡天地》與趙婷征服奧斯卡 何以卻被中國「放逐」?
毫不意外的,華裔導演趙婷憑藉《浪跡天地》(Nomadland)奪得第93屆奧斯卡三項重量級大獎,英國、美國、新加坡、韓國等多國主流媒體都在第一時間發文,為趙婷送上祝賀,並稱贊她「成為荷里活歷史締造者」、「改寫了美國電影傳統」。
然而在中文網路中,「趙婷」這個名字卻如同水蒸氣一般,稀薄到幾乎看不到。今年的奧斯卡頒獎禮,中國大陸沒有任何一家媒體或視頻平台提供實況轉播,新浪微博上不少電影類賬號承擔起了直播工作,但發帖內容最多的是韓國演員尹汝貞獲得最佳女配角——幸虧本屆奧斯卡出現了兩張亞裔獲獎面孔,否則這些電影賬號的微博文案都沒法去觸及「黃皮膚的光榮」。
只有一位大V「劉驍騫」明確發微博寫出了「趙婷獲#奧斯卡#最佳導演」,其它微博內容最多用「zt」來代替,甚至在微博上搜索不到「《浪跡天地》獲最佳影片」的字樣,甚至在恭喜兩屆奧斯卡影后法蘭絲麥杜曼(Frances McDormand)下第三樽小金人的時候也不提影片名字。
而在另一個重要的社交媒體平台微信公眾號上,截止4月26日下午17:00,沒有一篇電影類公眾號發布與奧斯卡頒獎有關的推送,搜索「趙婷」,更是最多只能得到一個月前的文章。
中國知名影評人「木衞二」在自己的微信公眾號上發布了一篇題為《沒話説》的推文,內容只有短短幾行:「想聊聊這件事,那份獲獎名單。但是……你也懂的。不過嘛——其實我尚未看過那部電影。希望有機會能在電影院看她的電影。」
一些西方媒體也注意到了中文網路的「冷感」。《美國之音》發文提及的「中國官媒沉默」沉默確實不假,瀏覽器中搜索出的趙婷獲奧斯卡獎的一系列媒體報道,但點擊進去後均顯示「該頁面不存在」,只有「澎湃新聞」的一個視頻倖存下來,內容是趙婷的繼母宋丹丹(中國大陸著名演員)誇讚趙婷「你是我們家的傳奇」。
還有網友表示,「#趙婷拿下奧斯卡最佳導演獎#」的話題標籤在出現不久後就被屏蔽。
在防火牆外,也只有中國官媒《環球時報》的官方Twitter賬號發佈了趙婷及《浪跡天地》獲獎的消息。《環球時報》主編胡錫進在其個人Twitter上對趙婷表達了祝賀,還表示「作為一個在北京出生、在美國奮鬥的中國人,緊張的中美關係可能會給她帶來一些麻煩。」而隨後的一句「希望她在處理這些麻煩時變得越來越成熟」,似乎揭示了胡作為官方媒體人尺度的極限。
不過英國廣播公司(BBC)在《奧斯卡新科最佳導演趙婷:從曾經的「中國驕傲」,到如今全網刪帖》中的説法就稍顯誇張了,「趙婷」、「無依之地」(《浪跡天地》的內地譯名)和「奧斯卡」等並沒有無差別的「成為敏感詞」,網帖「被大面積移除」也缺乏直接證據。
當然,不能不承認的是,如果在微博上同時以「趙婷」和「奧斯卡」作為關鍵詞搜索,能夠得到與頒獎禮有關的內容只有兩條,一條是上文提到的那位大V,另一條則應該是美國駐香港總領事館官方賬號轉發趙婷獲獎的消息,而原微博顯示「已被作者刪除」。其餘的內容,都是奧斯卡頒獎前的舊貼。
中國大陸對於本屆奧斯卡的低調處理,一些評論者認為原因比較複雜,除了趙婷與《浪跡天地》有些「敏感」,可能還與以本港「反修例」為題材的紀錄片《不割席》(Do Not Split)獲得最佳紀錄短片提名有關。今年也是香港地區52年來第一次沒有電視媒體對奧斯卡頒獎禮進行直播,往年通常會直播奧斯卡頒獎禮的無線電視稱,這是「純商業考慮」。
而趙婷之所以被認為「敏感」,顯然與此前的「辱華風波」有關。趙婷與《浪跡天地》今年3月初在有「奧斯卡風向標」之稱的金球獎折桂,趙婷這個名字在中國大陸被廣泛報道的同時,她在2013年接受雜誌《Filmmaker》的訪問中「這要追溯回我在中國成長時期的經歷,當時到處都是謊言,很多接收到的資訊都不是正確的」的話語也被網友翻出,並帶上「辱華」的標籤。
《Filmmaker》彼時對趙婷正在籌拍的處女作《Lee》進行報道,在記者看來,一個華裔女導演,要拍一個美國北達科他州Lakota Pine Ridge保留地上的原住民的故事,這個選擇就如同她上大學選擇政治學一樣令人好奇。
於是有了趙婷的那一段講述,翻譯過來大意是:「選擇這個題材,要追溯到自己十幾歲時(teenage)在中國的成長經歷,那裏到處是謊言,感覺就好像自己永遠無法從中走出去。『我』能得到的很多信息都是不正確的,這讓「我」對自己的家庭和自己的背景充滿了叛逆情緒。後來『我』去了英國,又開始重新學習自己國家的歷史。學習政治學是『我』搞清楚什麼是真實的一種方式。用信息武裝自己,然後再挑戰它(信息本身)。」
這段表述頗為典型地描述出了很多中國留學生經歷過的心路歷程。它既是政治的,是中國在相當長的時期內因為「理論」無法解釋「現實」而導致兩者在敍事上脱節,突顯出中國近幾十年來在理論與外宣上的孱弱;但更是有關個人成長的,是一個青年隨着年歲與知識的增長,自然而然出現「懷疑一切,重估一切」的傾向。
接下來的報道內容大意是:在大學四年後,趙婷發現自己「對政治不感興趣(turned off)了」。她發現自己喜歡在酒吧裏「結識人們並瞭解他們的歷史。」 她開始相信電影才是能整合自己所有興趣的事物,因此在不認識這個行業任何人的情況下,參加了紐約大學的電影研究生課程(Graduate Film Program)。
還原了上下文所提供的具體語境,便不難判斷趙婷所説的那些話是否「辱華」。顯而易見的是,趙婷的抨擊集中在中國社會層面,並未上升到民族、國族的高度。摘出只言詞組就斷定一個人「辱華」,是典型的用斷章取義的手法「扣帽子」、「打棍子」,同時容易將任何對中國社會的批判都變成「辱華」,長此以往,輿論中正常的批評空間將不復存在。
然而這些略顯複雜而繁瑣的追溯、分析並沒有多少人在意,只留下輿論場中「趙婷辱華」的眾口一詞,以及《浪跡天地》在中國大陸下架,進而到本次奧斯卡頒獎禮前後在大陸社交媒體上很難直接看到趙婷與《浪跡天地》獲獎的消息,儘管不少西方媒體都提到,「該片本身與中國政治並無關係」。
這樣的輿論氛圍,只會在一些西方媒體那裏落下「言論管控」、「中國民族主義情緒日益高漲」的口實。
趙婷在奧斯卡的獲獎感言中提到了中國古詩詞,提到了《三字經》中的「人之初,性本善」。奧斯卡頒獎現場上一次出現這樣的華人文化元素,恐怕還要追溯到8年前李安獲獎。
「無論在如何艱難的時候」,趙婷依然從中國文化出發「堅守着彼此心善的每一個人」。而中國一部分激進的網民,就這樣用一頂辱華的帽子,將「中國的驕傲」、「華人之光」放逐到了公共輿論「不可説」的場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