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20習特會】人民大學學者時殷弘：美國難迫中國簽「城下之盟」

2018年G20峰會正在阿根廷召開，一般認為，峰會焦點不外乎中美元首會晤，看看他們能否為中美貿易戰點出一條新路。
《香港01》記者採訪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係學院教授時殷弘，就中美關係未來走向，向他發出提問。

01：不久前，您在公開講座中提到，在中國國內面臨經濟下行壓力的情況下，不排除中國對美國作出「空前讓步」的可能性。在G20「習特會」期間，中國會作出讓步嗎？

時殷弘：我需要解釋一下「空前讓步」。過去這些年，面對美國和其他發達國家的不滿、憤怒，中國基本上沒作讓步，所以現在（中方對美方所作的）任何實質性的讓步，都是「空前讓步」。

但問題是，中國準備作的這些讓步、可以許諾作的讓步，特朗普認為不可接受——11月1日習近平與特朗普通話後，劉鶴副總理也與美國財長姆努欽（Steven Mnuchin）通了電話，沒過幾天，中國就向美國提交了一份包含142項內容的「優惠清單」，但特朗普一再表示對這份清單不滿意。

這就意味著，中國方面的讓步沒有涉及到特朗普的核心要求。什麼是特朗普核心要求？其實美國方面已經講了很長時間，不僅特朗普講過，副總統彭斯（Mike Pence）、貿易代表萊特希澤（Robert Lighthizer），白宮的政策文件都講過，而且講的非常清楚、嚴苛、具體，總的來說，就是要迫使中國改變，最重要的是三條：

第一，中國政府必須停止所謂的「盜竊」美國知識產權；

第二，中國政府必須停止強迫在華美資轉讓技術；

第三，中國政府必須停止給予中國國企（SOE）種種優惠，特別是經營像石油等行業的大型國企，必須停止對其發放巨額補貼。

特朗普的核心要求是如此具體而嚴苛，而且說了很多回，傳遞出的信號非常明確：中國政府這回「打太極」是過不了關的，以往那些模糊的、籠統的承諾根本沒用，必須要執行美國提出的核心要求。顯然，中國給出的142項優惠清單裏，基本沒有包括特朗普的核心要求。

但事實上，中國已經作出了實質性讓步。從貿易戰正式開打，到11月1日的習特通話之前，中方的態度是，可以恢復貿易談判，但是第一，美國必須平等待我；第二，美國要講誠信。但從美國一系列的表現來看，這兩點美國都沒有做到。可中國方面仍然願意談判，還安排了首腦通話。這是第一種讓步。

第二種讓步，中國的態度一直是先恢復談判，然後才能談出相互之間怎麼作出讓步。在習特通話、劉鶴與姆努欽通話之後沒幾天，中國就提出142項「優惠清單」。這就已經是「空前讓步」了，但特朗普認為不可接受。

然後就有了劉鶴推遲赴美，幾天後中方又取消了在「習特會」之前的談判。所以這次G20「習特會」顯得有些怪異，中美之間這麼複雜的問題、這麼尖銳的對立，事先沒有兩國官僚為兩位元首準備一個協議草案（draft agreement），現在國際輿論對「習特會」的看法，大部分都是悲觀的。
    
當然，不能排除中國政府一定不會在前面說的「三個停止」方面，作出重要讓步，也不能排除中國政府一定不會改變中國的發展模式、產業政策，但是特朗普強迫中國簽訂「城下之盟」（forced agreement），從目前來看，可能性並不大。

所以，判斷這次「習特會」是不是取得了基本的協定，需要至少過一周、過一個月甚至過三個月再來判斷。注意是「基本協議」，不是那種中國從美國進口多少黃豆、進口多少醫療器械的小協議。

特朗普比較多變，而且愛出風頭，比如他今年6月12號跟金正恩在新加坡會談，可直到今天，朝鮮半島無核化談判也沒有什麼大進展。這一次「習特會」，特朗普完全可能又說一些「我與習主席關係多麼多麼好」之類的話，但真正判斷會晤的成果，需要過一段時間。

01：所以，你會認為白宮最近幾天發表的言論，並不是在中美元首會面之前，對中國施壓的常規手法，而是真的讓外界降低對「習特會」的預期？

時殷弘：我的猜想是，此次習特會不可能達成可持續的基本協定。習特會可能出現的最好結果，不過是貿易戰「暫停一半」。什麼叫「暫停一半」？就是中美之間相互對進口產品加徵高關稅的這一半暫停，很可能使用的說法是「無限期暫停」，暗含的意思是，不告訴你什麼時候恢復；而貿易戰的另一半，即美國對中國高技術發展和高技術貿易進行愈來愈廣泛、愈來愈嚴厲的變相封鎖限制，是不可能改變的，而且在很長時間裏不可能改變。

當然，即便是貿易戰「暫停一半」，中國也希望暫停的時間能長一點，讓中國得以休整、調整經濟、金融、技術格局，壓力較小的環境可以維持的時間長一點。但根據特朗普過去的做法，他能給的修整時間一般很短，可以參考前兩次習特會：習近平主席訪美那次，海湖莊園會談過後三個月不到，美國翻臉；特朗普訪華，中國安排「國事訪問+」，過後不到一個月，美國全面翻臉。

如果這次習特會雙方沒有達成基本協定，原因就在於特朗普要求過於嚴苛，中國已經沒有讓步空間。特朗普的三大核心要求都是讓中國「立即停止」，但直到今天，中國政府都完全否認盜取美國知識權，否認強迫美資技術轉讓。如果要有所謂的「停止」，首先一個步驟是承認。

對於國企的優惠補貼這一點，中國政府從來沒有否認過，但是這個東西在某種意義上，比前兩項更加關係到中國深化改革的前景。有關國企在中國經濟中的定位，是五年前的中共十八屆三中全會決議確定的，你能想像中國在這方面因為美國的要求而改變嗎？而且讓國有大公司基本得不到特別優惠，基本上跟民營企業一視同仁，這可能嗎？

01：中國國內也有聲音認為，美國畢竟還要在朝鮮半島等問題上與中國合作，不會把兩國關係搞得太僵。

時殷弘：當然有這種聲音，包括還有人提議，中國在基本經濟制度的問題上，不好作讓步，是不是可以跟美國說，在朝鮮、南海等其他戰略問題上作點讓步。

但是仔細想一下，其他的戰略問題，中國哪一項可以讓步？朝鮮問題現在沒有進展，唯一的原因不是朝鮮，也不是中國，而是特朗普至今為止只要求朝鮮迅速、極力的CVID，連跟朝鮮商談一下終戰協議都不肯。由於中國、俄羅斯在聯合國安理會的堅持，和韓國在安理會會議之外的主張，美國最近同意朝韓鐵路合作可以放鬆一點，可美國放鬆的是鐵路勘探，勘探不違反聯合國決議，任何的建設動工美國仍然堅持一定要朝鮮徹底棄核之後再說。

而且就算是美國這麼「欺負人」，中國依然願意幫忙，跟朝鮮商量「你再多讓步一點行不行」，朝鮮方面馬上就會反駁說，「我最基本的原則就是分階段、同步的無核化，可特朗普只要別人讓步，他自己一點讓步都沒有」，一句話就把中國頂回來了。

再說中國除了勸說朝鮮之外，還能向朝鮮施壓嗎？朝鮮的對外經貿關係已經全部斷掉了，目前只剩下中國、俄羅斯每年向朝鮮輸送400萬桶原油，中國就算把原油供應也切斷了，朝鮮就能「投降」嗎？更何況中國好不容易才跟朝鮮改善關係，中國現在跟韓國的決心是一樣的，無核化要推進，但是絕對不能因為棄核而重新毀壞剛剛建立起來的較好的雙邊關係。

再說台灣問題，台灣問題一向是中國最看重的問題，美國現在在台灣問題上太倡狂了，今年美艦穿過台灣海峽已經有三次，往年是一年不超過一次。還有美國國會通過的《台灣旅行法》，美艦在台灣停靠。今年1月到8月，先後有三個曾經的台灣邦交國與中國建交後，美國國務院發表空前罕見的聲明，警告加勒比地區其他與台灣有邦交關係的國家，不准同中國「往來」，這都是對台灣外交空前的支持。這種情況之下，中國在台灣問題上還能讓步嗎？

還有東海問題、南海問題，中國怎麼讓步？中國與日本的關係目前顯著改善，但中國能向美國保證，永遠不派飛機越過日本在東海主張的中線嗎？中國在南海擴建了六、七個島礁，其中至少有五六個部署有軍事力量，中國能撤回幾個去嗎？

包括「一帶一路」，難道中國會跟美國保證說，我這裏不去了，那裏不去了，能行嗎？所以那些設想中國在經濟之外的戰略問題上作讓步，都是空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