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利亞變天重挫普京中東棋局:俄羅斯會再失去中亞嗎?
12月8日,阿薩德(Bashar al-Assad)政權垮台,俄羅斯從2015年開始的戰略挹注也一去不復返,雖說莫斯科嘗試要與敘利亞新政府接觸,但在美國、英國也正與新政府聯繫的背景下,普京(Vladimir Putin)與阿薩德的互動模式恐怕很難複製,「作為俄羅斯附庸」的敘利亞也難以重現。
而這無疑是俄烏戰爭的一大副作用。不論俄羅斯用多少方法繞過制裁、支撐在烏戰場攻勢,讓自己歷經兩年戰火仍舊屹立不倒,國力的極限還是體現在對於中東的分身乏術上:開戰之初莫斯科就已面臨土耳其挑戰,後者不斷威脅要在敘北發起地面攻勢;2023年新一輪以巴衝突爆發後,同樣支持阿薩德政權的伊朗又被以色列重創「抵抗軸心」(Axis of Resistance),敘利亞至此孤立無援;最後面對叛軍勢如破竹、政府軍兵敗如山倒,莫斯科只能忍痛斷尾求生,救走阿薩德本人,但眼睜睜看著政權垮台。
說到底,俄羅斯還是重演了過去的歷史循環:帝國一旦過度擴張,就會在某個時刻被迫戰略收縮。當然,俄羅斯的中東影響力不會因此瞬間歸零,但作為戰略基地的敘利亞變天,還是會重挫普京的中東棋局,並讓不少分析聯想:失去敘利亞後,深陷烏克蘭的俄羅斯接著會失去中亞嗎?
要回答這個問題,必須回歸中亞複雜的大國權力結構。
作為俄羅斯後院與大國博弈場的中亞
2022年2月俄烏衝突爆發後,俄羅斯便被迫從其他板塊抽調資源,全力集中投入烏克蘭。在這個背景下,作為「俄羅斯後院」的中亞似乎出現某種鬆動,引發了新一輪大國競逐的躍躍欲試。
例如各種「C5+1」機制的升級。所謂「C5+1」是指五個中亞國家(C5)和一個外部夥伴國(1)定期舉行外交對話的機制,最早可以追溯至2004年8月的「中亞五國+日本」對話機制,美國與中亞國家的「C5+1」機制則在2015年11月成立。
俄烏戰爭爆發後,中國在2023年5月發布《西安宣言》,正式成立「中國—中亞元首會晤機制」;同年9月,拜登(Joe Biden)與中亞五國領導人在聯合國大會期間舉行會晤,將美國—中亞的「C5+1」對話機制提升到元首級。這種結果顯示,俄烏戰爭下的中亞各國雖沒有「脫俄入歐」,卻也不排斥「多元外交」,也就是希望能與中美俄三方同時保持友好關係與合作。
只是從現實情況來看,中亞在三國的戰略定位還是有所不同。
俄羅斯中亞政策的戰略目標,主要是通過政治、經濟、安全、文化等領域的具體舉措,遏制美國及其盟友在中亞的行動,並將包括中亞地區在內的後蘇聯空間視為提升國際地位的戰略依託,以及應對西方國家挑戰的重要場域。尤其是2014年克里米亞危機後,美俄互動持續惡化,在這個背景下,俄羅斯的中亞政策更要防止中亞五國退出俄羅斯的經濟和地緣政治空間。
美國則明顯是要遏制俄羅斯和中國的影響力,並將中亞國家融入西方「自由主義國際秩序」,從而塑造這些國家的發展和地緣政治方向。這個傾向也在2014年、2022年後變得更明顯。只是作為全球霸權,美國一向更重視印太、中東與歐洲,過去之所以一度重視中亞,其實更大程度是將中亞當成介入阿富汗的跳板;如今看似重視中亞,也同樣是將中亞當成了背刺俄羅斯的暗器。但以美國自身視角出發,中亞在華盛頓全球戰略的實際排序其實不高。
中國對中亞的戰略目標則主要聚焦安全和經濟兩個層面。在安全領域,中國的首要目標就是中亞穩定,如此才能確保中國西部邊疆、尤其是新疆的安全;在經濟領域,中國近年的戰略重點就是落實「一帶一路」倡議,致力加強與中亞的經濟合作和互聯互通。整體來說,中國在兩個領域的目標相輔相成,且與俄羅斯、美國等其他大國的中亞政策不同,中國對中亞相對沒有地緣角逐的冷戰思維,正如2023年5月習近平在「中國—中亞峰會」上所強調的「四點主張」:穩定的中亞、繁榮的中亞、和諧的中亞、聯通的中亞。
簡單來說,俄羅斯將中亞視作對外政策的優先方向,中國則將中亞視為重要周邊,美國雖然關注中亞、卻算不上優先。
此外,中美俄三國在中亞的比較優勢也不盡相同。
俄羅斯的優勢聚焦歷史、文化、經濟等等一系列領域。過去中亞五國都是蘇聯的加盟共和國,俄羅斯文化也因此成為中亞國家的主流文化,即便各國都在獨立後推行了程度不等的「去俄羅斯化」政策,但中亞民眾仍對俄羅斯文化具有較高認同感,俄語也依舊是中亞國家的主流語言之一。此外,俄羅斯與中亞五國的經濟聯繫相當深厚。除了路經俄羅斯的天然氣管道外,中亞國家更依賴來自俄羅斯的勞務匯款,尤其是吉爾吉斯和塔吉克兩國,勞務匯款佔其國內生產總值的30%。2015年俄羅斯與哈薩克等國成立歐亞經濟聯盟,之後吉爾吉斯也加入該組織。
美國的優勢則表現在規範與機制的主導上。作為國際規範和機制建設的主要推動者,美國還是對於中亞國家有一定吸引力,這也為美國的中亞政策提供了支持與便利,此外歐盟一直是美國在中亞的盟友與合作夥伴,例如2020年《美國的中亞戰略(2019-2025)》就直接提到:為保持中亞國家的主權、獨立和領土完整,美國與包括歐盟和C5+1機制各國在內的志同道合夥伴進行磋商和協調,最大限度地開展合作。
中國的優勢則明顯是在經濟領域。作為全球第二大經濟體,中國的經濟發展讓「一帶一路」對於中亞國家具有天然的吸引力,尤其中亞國家整體仍在工業化的初級階段,而中國擁有勞動密集型、資本密集型、知識密集型、技術密集型等各種產業類型,這為中國與中亞國家開展產能合作提供了堅實基礎。
而不同的戰略定位與優勢,交織出了中美俄三國在中亞的「錯位」影響力。
「錯位」影響力穩定中亞局勢
首先,俄羅斯的中亞影響力明顯集中在政治與安全領域。
1991年蘇聯解體、中亞五國獨立後,中亞的政治精英並沒有發生真正的代際更迭,該區掌權精英實際上與蘇聯最後階段掌權的精英還是同一批人,與莫斯科的聯繫相當強烈。雖說隨著中亞國家建設進程加強、領導人更換,前述結構有所鬆動,但中亞的掌權政治精英很大程度仍得益於俄羅斯的外部支持,尤其是哈薩克、吉爾吉斯和塔吉克三國。
而在安全領域,俄羅斯主要通過集體安全條約組織(簡稱集安組織)、上合組織來與中亞國家開展安全合作。哈薩克、吉爾吉斯、塔吉克三國都是集安組織成員,2022年1月向哈薩克暴亂時,俄羅斯就曾派遣維和部隊前去穩定局勢;俄羅斯與哈薩克、吉爾吉斯、塔吉克、烏茲別克又同為上合組織成員,彼此在反恐領域有所合作。此外,俄羅斯在中亞還擁有軍事基地,包括駐吉爾吉斯的坎特空軍基地、駐塔吉克的第201軍事基地,後者更是俄羅斯在境外最大的軍事基地。這也代表著俄羅斯在中亞的絕對影響力。
美國在中亞地區的影響力主要在社會領域。例如美國國際開發署還推出的中亞媒體計畫(Media CAMP),總預算1,500萬美元,實施時間從2018年10月1日至2023年9月30日,目前已在哈薩克、塔吉克、烏茲別克三國培訓了2,830名媒體專業人員。此外,諸如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索羅斯基金會、自由之家等非政府組織(NGO),也在中亞展開廣泛活動,為美國積累經濟、教育、媒體、衛生、安全等領域的「軟實力」,日積月累下,也確實讓美國在中亞社會擁有一定話語權,許多中亞年輕世代都對美式「自由民主」心生嚮往。但這種影響力尚不能完全過度至政治安全領域,例如美國雖曾在中亞國家設立四處軍事基地,但在「顏色革命」、安集延事件以及俄羅斯的持續反對下,這些基地還是先後被各國關閉。
中國的中國影響力則主要在經濟層面。隨著中國經濟實力增長,以及2013年9月中國提出的「一帶一路」經濟倡議,中國與中亞國家的經濟合作取得實質突破,中國逐漸成為中亞的最大貿易和投資夥伴。以2023年數據為例,中國與中亞五國的貿易額達到893億美元,相較2022年增長27.31%,創下歷史新高;在投資領域,截至2022年底,中國對中亞五國直接投資存量超150億美元,對中亞五國的投資流量約為11.65億美元。
而這種三國的「錯位」影響力不只為中亞五國的「多元外交」保持空間,也在一定程度上維持了中亞的區域穩定,關鍵就在美俄雖然都以冷戰、建立勢力範圍的思維看待中亞,但中國對於中亞不具地緣野心,也在美俄摩擦上升的背景下,與俄羅斯建立愈發強大的互信。
俄羅斯不反對中國的「一帶一路」倡議,中國同樣支持俄羅斯在歐亞經濟聯盟框架內推動的一體化進程,中俄兩國也積極推動「歐亞經濟聯盟」建設與「絲綢之路經濟帶」建設對接,並且早在2015年就簽署了《中俄關於絲綢之路經濟帶建設和歐亞經濟聯盟建設對接合作的聯合聲明》;此外,中俄也在上合組織框架內合作打擊恐怖主義、維護中亞地區穩定,但中國無意在中亞建立軍事基地,因此不會引發俄羅斯不安。而正是因為中俄的中亞戰略能夠相容,且幾乎涵蓋政治、安全與經濟領域,所以能夠強烈對沖美國的社會影響力。
其實也就如同魯斯·杜耶蒙德(Ruth Deyermond)提出的「套娃霸權」(Matrioshka hegemony)概念:全球霸權美國、地區霸權俄羅斯、具有次地區霸權抱負的烏茲別克與中國在都能中亞安全政治框架內共存,中美俄同時積極參與和影響中亞地區事務,而這三個不同層次的霸權並無顯著競爭,甚至具備通過各種方式進行合作以加強各自霸權的潛力,也從而保障了中亞秩序的大體穩定。
現實發展似乎也是如此。回顧近年圍繞俄羅斯的地緣震盪,與東歐、高加索兩個板塊相比,中亞保持了相對穩定。東歐非常明顯,2022年2月爆發的俄烏戰爭,已經成為俄羅斯和北約的對峙前線;高加索則在2020年後多次發生納卡衝突,亞美尼亞與阿塞拜疆陷入「凍結」再「解凍」的循環。當然,中亞不是完全沒有衝突,只是相較於前兩個板塊,中亞的國家緊張與大規模衝突相對較少。
整體來說,中亞局勢與俄羅斯在敘利亞、乃至中東的角色結構非常不同。阿薩德政權能支撐至今全賴伊朗與俄羅斯支持,但這兩個國家頂多能為敘利亞提供安全保障,而無法改善其經濟發展,這當然也與美國持續施加對敘經濟制裁有關,基本上美俄在敘利亞乃至中東更多是冷戰思維下的零和博弈,不是俄進美退就是美進俄退;但中亞當前的中美俄三國「錯位」、俄羅斯對中亞政治與安全領域的多年宰制、中俄在中亞的戰略相容,其實都有助當下分身乏術的俄羅斯穩定對中亞的影響力,不至於出現大幅度變動。
因此敘利亞變天雖彰顯俄羅斯的國力有其極限,如果投入歐陸就必須在中東進行戰略收縮,卻不能直接預示俄羅斯的中亞版圖也即將崩潰。當然,三國「錯位」的成形本身就是蘇聯解體後,俄羅斯影響力長期流失的結果,只是從當前中俄中亞戰略共融、美俄在東歐對峙的態勢來看,俄羅斯如果會在某個時刻「失去」中亞,那一刻也不會是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