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教育的真正秘密——最廣泛的普及教育恰恰就是野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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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要用同樣自滿的口氣回答關於我們教育機構的未來的問題,差不多就在這時,我逐漸感到,從遠處哲學家的長椅方向傳來的聲音失去了原先天籟的性質,變得急切刺耳多了。我突然意識到,我在傾聽,我在偷聽,我遏止不住地在偷聽,我伸長耳朵在傾聽。我踢了踢我也許有些睏倦的朋友,小聲對他說:「別打瞌睡了!那裡也許有我們可學的東西。那些東西適合我們,即使並不是針對我們。」

 

尼采:上帝之死 - EP60

 

我聽到,那個年輕的同伴怎樣相當激動地替自己辯護,哲學家又怎樣用越來越有力的語調對他進行抨擊。「你沒有變,」哲學家對他喊道,「可惜沒有變,我無法相信,你仍是七年前那個樣子,那是我最後一次見你,離開你時我懷著希望,但沒有把握。很遺憾,雖然我不高興這樣做,仍不得不扯下這段期間你給自己披上的那張現代教育的皮——我在那下面找到了甚麼?仍是同樣不變的『概念式』(intelligibel)特性,就像康德所理解的那樣,但可惜也是不變的理智能力式(intellektuelle)特性——它可能也是一種必然性,然而是一種不能給人以安慰的必然性。我捫心自問,你的心靈並不愚鈍,確實有求知的渴望,倘若你在與我交往中度過的全部歲月竟仍未留下更重要的印象,我的哲學家生涯究竟還有何意義?看你現在的舉止,好像你從來沒有聽說過整個教育方面的主要原理,而其實在我們以前的交流中,我有常常強調。說吧,這個原理是甚麼?」

 

「我記得,」挨了駡的弟子答道,「您經常說,倘若人們知道,最後真正教育成了的和一般來說能夠教育成的人數目是如此難以置信地稀少,就沒有人會願意受教育。然而,如果不是有眾多的人違背其本性,只因受了誘人幻覺的支配而參與受教育,就不可能有這真正教育成的少數人存在。人們千萬不可公開洩露真正教育成的人數與龐大的教育機構之間可笑的不相稱;這裡隱藏著教育的真正秘密,即無數的人表面上似乎是在為了自己受教育,實際上是在為了使少數人受教育成為可能而替教育事業工作。」

 

Scuola di Atene(《雅典學院》)

「就是這個原理,」哲學家說,「不過你是否忘記了它的真正含義,以便相信你自己是那少數人中的一個?你是這樣想的——我洞若觀火。可是,這是我們這個有教養時代毫無價值的標誌之一。人們把天才的權利加以民主化,目的是解除真正的教育工作和教育需要。只要可能,每個人都想坐在天才栽種的大樹樹蔭裡。為了使天才能夠產生,就必須為之工作,而人們卻想逃避這艱難的義務。怎麼?你是太驕傲了,因此不願意當教師?你瞧不起大批擠向學校的學生?你帶著蔑視談論教師的使命?你以敵視的態度與多數人劃清界限,然後想過一種孤獨的生活,模仿我和我的生活方式?我必須經過長期頑強奮鬥才終於達到的目標,即能夠作為哲學家而生活,你相信自己一下子就能立刻達到?你不害怕孤獨會在你身上為自己復仇嗎?若要嘗試做一個文化隱士——一個人就必須擁有一種過剩的豐富,以便能夠從自己出發為萬物生活!——傑出的年輕人啊!他們相信自己必須仿效的東西,正是那些唯有大師才能具備的永遠是最困難最高貴的品質,而正是他們應該知道,這有多麼艱難和危險,有多少天賦優秀的人可能毀在這上面!」

 

「我不想對您有任何隱瞞,我的老師,」這時那個同伴說,「如果只是為了能夠完全獻身於我們今天的教育和教學事業,我從您那裡聽的教誨未免太多,在你身邊待的時間也未免太長。對於您經常指摘的那些平庸的錯誤和誤解,我的感受是太鮮明了——可是我在自己身上找不到一種力量,可以使我在英勇的鬥爭中取得成果。我被一種普遍的懦弱所控制;孤獨中結不出驕傲和自負的果實。我很願意向您描述,我在當今如此活躍和迫切地提出的教育和教學問題上發現了怎樣的標記。我認為,我必須區分兩種主要傾向,——兩種支配著我們教育機構現狀的潮流,它們表面上相反,但都具腐蝕作用,從它們的結果來看終於合流:第一種是儘量擴大和普及教育的衝動,第二種是縮小和削弱教育本身內涵的衝動。基於各種理由,應該把教育送往最廣泛的階層——這是第一種傾向的主張。相反,第二種傾向則要求教育放棄其最崇高最高貴的使命,屈尊為其他某種生活形態服務,例如為國家服務。

 

尼采

「我相信,人們不難覺察,儘量擴大和普及教育的呼聲在哪個方向上叫得最起勁。普及教育是最受歡迎的現代國民經濟教條之一.儘量多的知識和教育——導致儘量多的生產和消費——導致儘量多的幸福:這差不多成了一個響亮的公式。在這裡,利益——更確切地說,收入,儘量多賺錢——成了教育的目的和目標。按照這一傾向,教育似乎被定義成了一種眼力,一個人憑藉它可以『出人頭地』,可以識別一切容易賺到錢的捷徑,可以掌握人際交往和國民間交往的一切手段。按照這一傾向,教育的真正任務似乎是要造就盡可能『courante』(通用)的人,與人們在一個硬幣上稱作『courant』(通用)的東西屬於相同性質。這種 courante 的人越多,一個民族似乎就越幸福。因此,現代教育機構的意圖只能是按照每一個人天性能夠變成『courant』的程度來對其加以促進,如此來培養每一個人,使他依據其知識量擁有盡可能大的幸福量和收入量。每一個人必須學會給自己精確估價,必須知道他可以向生活索取多少。按照這種觀點,人們主張『智識與財產結盟』,它完全被視為一個道德要求。在這裡,任何一種教育,倘若會使人孤獨,倘若其目標超越於金錢和收益,倘若耗時太多,便是可恨的,人們通常拒斥這些不同的教育趨向,視之為『不道德的教育伊璧鳩魯主義』或『更高級的利己主義』。按照這裡通行的道德觀念,人們所要求的當然是相反的東西,即一種速成教育,以求能夠快速成為一個賺錢的生物,以及一種所謂的深造教育,以求能夠成為一個賺許多錢的生物。一個人所允許具有的文化僅限於賺錢的需要,而所要求於他的也只有這麼多。簡言之,人類具有對塵世幸福的必然要求——因此教育是必要的——但也僅僅因為此。」

 

「我想在這裡插幾句,」哲學家說,「在這個籠統的描述中有一個大危險,甚至是巨大的危險,就是大眾隨時會一下子跳過中間階段,直奔塵世幸福而去。現在這被稱作『社會問題』。在大眾看來,照此情形,絕大多數人接受教育似乎只是極少數人獲取塵世幸福的手段而已:『最大可能的普及教育』使教育大為貶值,以至於它不但不能賦予人特權,甚至不能使人受到尊敬。最廣泛的普及教育恰恰就是野蠻。不過,我不想打斷你的探討了。」

 

那位同伴繼續說道:「人們到處勇猛地追求教育的擴大和普及,除了那個如此受歡迎的國民經濟教條之外,還有別的動機。在有些地方,人們普遍擔憂宗教迫害,對於此種迫害的後果心有餘悸,因此,所有社會階層都懷著貪婪的渴望歡迎教育,從中所吸取的正是能夠釋放其宗教本能的因素。另一方面,無論何處,國家為了自身的生存,也竭力追求教育的擴展,因為它信心十足,知道無論怎樣厲害地把教育放開,都仍能置於自己的控制之下;事實證明它達到了預期目的,最大規模的教育培養出了它的公務員和軍隊,在與其他國家的競爭中,這種教育歸根到底始終是對它有利的。在這一場合,國家的基礎必須十分廣闊和堅固,才能使得複雜的教育穹頂保持平衡,就像在前一場合,過去某次宗教迫害的遺痕必須十分清晰,才能迫使人們尋求一種如此可疑的反抗手段。——所以,哪裡只要響起大力普及國民教育的大眾呼聲,我就總能很好地辨別,激發起這個呼聲的是對收入和財產的旺盛貪欲呢,是從前某次宗教迫害的烙印呢,還是一個國家對自身利益的精明算計。

 

尼采:悲劇的誕生與虛無主義 (08/25)

 

「與此相比較,我感到,來自另一個方向的另一種調子雖然好像不是這麼響亮,但至少同樣堅決,那就是縮小教育的調子。在整個學術界,常常可以聽見人們悄悄地談論這個話題;普遍的事實是,現在由於過分地使用學者為其學科服務,學者的教育變得越來越偶然,越來越不可能了。如今學術的範圍已經擴展得如此之大,一個資質雖非超常但良好的人,倘若他想在學術上有所作為,就必須潛心於某一個專業領域,對其餘領域只好不聞不問。如果他在他那個領域算得上是鶴立雞群,在所有別的領域——這意味著在一切主要事情上——他卻屬於雞群。所以,某一專業的一個精英學者很像工廠裡這樣一個工人,他終其一生無非是做一個特定的螺絲釘或手柄,隸屬於一種特定的工具或一台機器,在這一點上他當然能練就令人難以置信的精湛技藝。在德國,人們知道給這個痛苦的事實也披上一件了不起的思想外衣,甚至把我們學者的這種狹窄的專業技能,以及他們越來越遠離正確的教育當做一個道德現象來讚歎,『精益求精』、『埋頭苦幹』成了漂亮的口號,專業範圍外的缺乏文化被當做高貴知足的標記大肆炫耀。

 

「在過去若干世紀裡,在人們的概念中,學者而且只有學者是一個受過教育的人,這是不言而喻的;從我們時代的經驗出發,人們會感到無法接受這樣簡單地把兩者等同。因為在今天,一個人為了學術的利益而被榨取,這是到處都沒有異議地接受的前提,還有誰問自己,一種如此吸血鬼似地使用其造物的學術究竟能有甚麼價值?學術分工實際上在追求的目標,正是各地宗教自覺地追求的那同一個目標,即縮小教育,甚至是毀滅教育。然而,對於一些宗教來說,按照其起源和歷史,一種要求是完全正當的,用在學術身上就會在某個時候導致自我毀滅。我們今天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在天性認真的人關心的一切普遍性問題上,尤其在最高的哲學問題上,上面所說的這種學者已經完全不再有發言權;相反,如今寄居在各學科之間的那個起黏合和聯結作用的階層,即新聞界,卻相信自己在這裡賦有使命,並且以符合其本性的方式在執行這個使命,也就是說,如名稱所顯示的,作為一個按日付薪的臨時工。

 

 

甚麼是:哲學教育 - EP07

「兩種傾向在新聞界合流,教育的擴展和縮小在這裡握手言歡;日報直接取代了教育,無論誰,包括學者,今天如果還有教育的要求,便習慣於依賴這個起黏合作用的中介階層,它黏合一切生活形式、一切立場、一切藝術、一切學科之間的縫隙,它穩妥可靠,就像日記帳簿一向都讓人放心一樣。現代教育特有的意圖在日報身上得到了最充分的體現,就像在同樣的程度上,記者——為當下服務的僕役——取代了偉大的天才,一切時代的導師,把人們從當下解救出來的救星。現在,請您告訴我,我的傑出的大師,到處都在逆一切真正的教育努力而行,我該如何懷著希望與之鬥爭,我怎麼有勇氣作為一個勢單力孤的教師出場,既然我清楚地知道,每一顆剛播下的真教育的種子馬上就會被偽教育的碾子無情地壓碎?您想一想,今天一個教師最用心的工作會是多麼徒勞,譬如說他想把一個學生送回無限遙遠但極其感人的希臘世界,回到教育的真正故鄉,可是,在下一個鐘點,這個學生就會抓起一張報紙,一本流行小說,或一冊這樣品質的書,其文體已蓋上了今日教育野蠻而令人噁心的標記。」

 

「靜一靜!」這時哲學家用有力而同情的聲調喊道,「現在我更理解你了,剛才我不該對你說那些難聽的話。你完全正確,只是不可喪失勇氣。現在我要對你說一些能夠安慰你的話。」

 

原載:暴風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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