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他寫盡浪漫與傷逝,至死都是少年 (03/22)
作者|相國
1832年今天,偉大作家歌德逝世。
他年輕時也推崇浪漫主義的風格,推崇著精神的解放和自由,幻想著再造一個烏托邦式的新世界,一度的「狂飆運動」讓他的一部《少年維特的煩惱》名聲大噪。然而,當他發現浪漫主義的思潮已經淪為感性的濫觴,維特在房間裡的一聲槍響,歌德用一支筆寫盡了對他那個時代的青年心中嚮往的烏托邦的絕望與無奈。中年的他與文壇的浪漫主義思潮居然相悖而行,終於將狂飆時代的浪漫不羈遠遠的拋到了腦後,甚至不希望用少年維特所經歷的那般苦難來豐富鍛造自己的靈魂,並將悲痛化為文字去取悅世人。他,只願用自己的文字去記錄現實的煩惱和幸福。
(一)何謂「浪漫主義」?
「浪漫」一詞出自於法語“roman”,較之與其相對的古典主義的嚴謹理性,多有一絲離經叛道的意味,或有著濃重的激情或傳奇的色彩。溯及中國古代,魏晉時期的這些文人名士動輒劉伶醉酒,阮籍倡狂,王右軍蘭亭揮毫,嵇中散法場撫琴,曹子建七步吟詩,一眾行為藝術佯裝離經叛道,不拘禮法,自我價值的創造,放浪形骸的生活,複雜險惡的社會環境下真實卻又壓抑的自我,被後人稱之為「爛漫」,細品起來,頗有那麼一點「浪漫主義」的味道。
十七世紀的歐洲,當文藝復興運動正悄然接近尾聲的時候,新古典主義已經不能滿足人們對情感的追求和幻想。秉承著新古典主義的藝術家們繼續在古羅馬古希臘的殘垣斷壁前抒發著思古幽情,恪守著幾千年前營造的古老規則, 而古老的規則又演變為了刻板的教條,約束著情感與思想的創造。當被啟蒙之光點燃的法國大革命轟轟烈烈地將路易十六世送上了斷頭臺,憤怒的民眾在砸爛延續千年的君主制的枷鎖後,迎接的卻是吉倫特派和雅各賓黨人的暴政,拿破崙的鐵蹄和鮮血。政權的跌宕不安導致了歐洲諸國對法國革命的仇視和恐懼,藝術家們對從法國舶來的新古典主義的批判和懷疑,以及知識界對狂飆突進般的尋求精神世界的重構的探索。
歌德,就出生在這個動盪紛雜的年代。作為一個長期服務於魏瑪宮廷的衙役,他見證了拿破崙的鐵蹄踏遍了普魯士的領土,此事也因此掀起了德法兩國近兩百年的恩恩怨怨。他如同當時的普魯士民眾一樣,對殘酷現實政治的痛恨,同對侵略者的厭惡,德意志民族的亢奮情緒和青年時代對民族與個人前途的迷茫,幾十年內,歷史的車輪緩慢的前行,在暴風驟雨即將到來的夜晚,他,卻不自知幸與不幸。
(二)
如果我們深究歌德的一生,會發現他只不過是魏瑪公國再普通不過的一位底層公務員,從二十多歲起,步入中年的歌德在之後的五十餘年的時間裡一直兢兢業業的操守著自己的職責,文學創作和對自然科學的探索,僅僅是對庸俗平淡的宦海生涯的佐劑。
政治上的藉藉無名帶給他的是寵命優渥的物質待遇,文學和繪畫的創作則賜予了他免於魏瑪宮廷局促的庸俗生活的勇氣。當他中年時毅然辭去公職,隻身前往義大利遊歷三年,潛心研究古希臘羅馬的雕塑繪畫後,他返回了故鄉法蘭克福,繼續創作獨屬於他自己的古典主義巨著《浮士德》。
一代文豪既是天才詩人,又是法蘭克福市議員的謹慎的兒子,也曾是魏瑪公國的樞密院的顧問,各種矛盾的身份加之於一人之身卻又並行不悖,毫無波瀾也不曾是甚麼文壇傳奇,他坦然度過了一個普通的德國人的平凡一生,將現實的生活體驗凝練成獨屬於自己風格的古典主義題材。
他年輕時也推崇浪漫主義的風格,推崇著精神的解放和自由,幻想著再造一個烏托邦式的新世界,一度的「狂飆運動」讓《少年維特的煩惱》名聲大噪。然而,當他發現浪漫主義的思潮已經淪為感性的濫觴,維特在房間裡的一聲槍響,歌德用一支筆寫盡了對他那個時代的青年心中嚮往的烏托邦的絕望與無奈。
中年的他與文壇的浪漫主義思潮居然相悖而行,終於將狂飆時代的浪漫不羈遠遠的拋到了腦後,甚至不希望用少年維特所經歷的那般苦難來豐富鍛造自己的靈魂,並將悲痛化為文字去取悅世人。他,只願用自己的文字去記錄現實的煩惱和幸福。
(三)
青年時期的歌德如同大多數同時代的青年人一樣,敏感而脆弱。
很久之前讀《少年維特的煩惱》時,當維特絕望地呼喚著綠蒂的名字的時候,我心中悵然若失。我一直思索著令維特痛苦憂傷的理由。在書中,盧梭「重返自然」的啟蒙思想的影響隨處可見,二十三歲的維特熱愛鄉村的自然風光和淳樸的民風,當他在一次舞會上遇到十九歲的綠蒂的時候,他無可救藥地愛上了她,然而綠蒂早已訂婚,她忠實於婚姻的盟誓,只得讓維特嘗到戀愛的苦痛,讓歡樂如晨露般稍縱即逝。維特苦痛中告別了綠蒂,離開這座了這清靜的山村。當他進了一個公使館當秘書時,他無法忍受官僚場中的腐朽虛偽的面孔,小市民的勢力和虛榮。於是,他憤然掛冠而去,回到原先的山村。然而,這座清靜山村景物依舊,卻人事全非,原先善良友好的村民一個個莫名其妙地離他而去,綠蒂已經結婚,嫁給了她的未婚夫,阿爾伯特——性格迥異於維特的一位循規蹈矩的青年。他既憎惡腐朽的社會,渴望的愛情又終成為泡影。最終,維特唱著奧西恩的悲歌,留下令人不忍卒讀的遺書,留下半杯殘酒,在一個冬夜裡絕望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海子二十五歲只希冀於關心糧食與蔬菜,寫出了「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卻在同年的春天自決。北島說:「那時我們有夢,關於文學,關於愛情,關於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們深夜飲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夢想破碎的聲音。」當一代青年對理想的希冀破滅,一旦在感情失去了對自己的控制,幸福和苦悶同樣難以自拔。少年的維特踏著高筒馬靴,身著著黃背心和藍色燕尾服——這可是那個時代的青年最為流行的服飾,坐在午夜明亮的寫字臺前,遠望著窗外的幾點星星,絕望的扣動扳機。維特倒了下去,痙攣地在椅子周圍蠕動著,酒,他只喝掉了一杯,一本《愛米麗雅·迦洛蒂》*攤開在寫字臺上,貼著鮮豔明亮的綠色牆紙的牆上還懸掛著綠蒂的剪影。
那一刻,淩晨十二點的槍聲,猶如那一年山海關旁呼嘯而過的列車的鳴笛嗚咽,維特已死,海子已死,青年已死,浪漫主義已死。
(四)
今年的九月,我來到了法蘭克福。
這真是一座快節奏的城市,市中心廣場旁的歐盟中央銀行大樓高聳入雲,不遠處的法蘭克福證券交易所裡,西裝革履的金融精英們專注地觀測著大螢幕上滾動著各種股票漲跌資料,摩登高樓鱗次櫛比,商業街頭人潮湧動。或許是沾了這座城市的富足氣息,市中心商業街的不遠處,鹿溝大街上的一座帶有庭院的精緻別墅,也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奢華,這兒就是歌德的故居,也是他年輕時創作《少年維特的煩惱》的地方。
這裡的裝飾陳列完全按照兩百多年前「明亮與活潑」的「法蘭克福風格」擺放,沒有講解,沒有任何的文字標識,即使是懸掛在牆上的銅版畫和看似不經意間擺放在桌子上的花瓶和茶杯,依舊保留著這一家當初日常生活的模樣。在自傳小說《詩與真》裡,歌德詳細記述了「隨著午夜12點鐘聲的敲響」,他在這間房內呱呱墜地,並和妹妹科尼莉亞在這裡度過了幸福的童年和少年時光。
走過一口古井的庭院,院子裡修葺整齊的花草簇擁著一條青灰色的石板路,筆直地通向窄窄的房門。華貴莊重的玻璃吊燈靜靜地懸掛在門廊上,門廊前古樸的暗紅色地板門通向地下的雙拱酒窖和儲藏室,明亮的黃色廳正中央懸掛著年輕歌德的肖像,藍色廳一角的櫥窗裡陳列著母親訂購的洛可哥風格的瓷器,音樂室內擺放著歌德演奏過的大提琴和妹妹柯尼莉亞彈奏的鋼琴。裝潢考究的樓梯間裡,法蘭克福時期的巴羅克式紅木樓梯配以雕花繁複的鐵制欄杆。書房裡,父親收集了數量可觀的書籍,逾兩千冊的書籍涵蓋了幾乎所有的當時的知識領域,經歷了兩百餘年,至今仍整齊地羅列在書架上,一塵不染。
年輕的歌德自出生伊始,就住在閣樓上的一間面朝街道的小屋子內,這是詩人的王國,貼著鮮豔的綠色牆紙的牆上掛著一個年輕德國姑娘的黑白剪影,陳列一如少年維特扣動扳機辭世的那個房間。窗戶旁的一張斑駁的斜面桌上,擺放著拉奧孔的石膏像,一本十八世紀的書籍在桌面上隨意地攤開,這,就是創作《少年維特的煩惱》和《浮士德初稿》的那張書桌。
我輕輕拉開窗簾,向外一望,鹿溝大街上的車輛行人熙熙攘攘,隔著兩百多年的距離,依舊熙攘繁忙的街道,依舊明亮簡潔的房間,繁華閱盡,俯仰流連,猶如親歷。腳下,是這位青年文豪思考時踱步的橡木地板,那地板吱吱呀呀的聲音,曾是德國浪漫主義誕生的最早的節拍。
(五)
誰的心中不曾住著一個少年維特?
我們都不曾放棄毫無意義,不堪忍受重負的生命。那個時代的青年們穿上維特式的藍色燕尾服和黃色背心,蹬著高筒馬靴,模仿著維特的語氣和動作,唏噓於理想與現實的差距,一如當今擠在地下室彈著吉他嚮往著詩和遠方的北漂滬漂一樣,柔弱敏感又被現實社會折磨的鮮血淋漓。在書中,維特和阿爾伯特有過一次詭異的爭論,兩個價值觀迥異的青年當然是不會討論出甚麼結果的,一個敏感憂鬱,一個理性中庸;一個浪漫多情,一個循規蹈矩;一個口若懸河,一個言語木訥。這不正是歌德的徜徉於虛幻與現實的真實寫照麼? 維特與浮士德,青年與中年,理想與現實,至情至性的文字行走在浪漫與古典的邊緣。一切的一切都隨著日益的「成熟」而消失殆盡,那維特的一抹至死不渝的浪漫主義情懷,如清晨的露水和氤氳的霧氣一樣稍縱即逝。
歌德在《少年維特的煩惱》成名不久後,從法蘭克福搬到了魏瑪,開始了在魏瑪宮廷五十餘年的宦海生涯。期間,他的創作由浪漫轉為古典,由感性變成理性,將理想化作現實,幾十年的辛勤耕耘凝聚成了一部類似於世但丁《神曲》般的新古典主義詩體哲學悲劇《浮士德》。但不同於被羅馬教會驅逐流亡的但丁,歌德在魏瑪極盡榮華,開創了德國統一前的一個繁盛的新古典主義時代,記得《浮士德》中,有那樣一幕:魔鬼答應滿足浮士德生前的所有要求,在浮士德死後以擁有他的靈魂作為交換,讓久居書齋的浮士德開始了優渥的世俗生活。中國講「詩窮而後工」,然而歌德卻說,偉大的文學作品怎麼一定需要作者個人經受難以磨滅的苦難呢?那房中考究的鐘錶瓷器和雕花繁複的樓梯,就是駁斥這荒謬言論的最好的證明。
(六)
與歌德故居毗鄰的,是一座不大的歌德博物館,十四個房間組成的參觀路線,通過繪畫展示著歌德所處的魏瑪時代。是文豪,是詩人,是畫家,也是收藏家,歌德熱衷於新古典主義的繪畫藝術,繪畫在他心中,也擁有著舉足輕重的位置,「沒有藝術的世界不可想像」。
展廳裡有著富麗堂皇又略顯奢靡的洛可哥式宮廷藝術,色彩明亮俗豔,男歡女愛,沉溺逸樂;也有著弗裡德里希極盡感性的德國早期浪漫主義繪畫,大片晦暗不明的光線鋪陳在畫布的一角,暗鬱的天空,荒涼寂靜的田野,萬籟俱寂,月華如洗,沉醉其中,耳畔似乎回蕩起德彪西悠揚的《月光》;這裡更擁有著充滿著古典主義的理性的肖像,一筆筆的細膩描繪如相機般定格了中產之家優雅閒適的瞬間,那個令人心馳神往的時代,穿著華美的年輕少婦和僕人撫弄著籠中的鸚鵡,青澀的少女穿著米白色的長裙,豐腴的手臂隨意地搭在椅子的扶手上,黑暗深邃的眼睛仿佛望盡秋水。
在這裡,我找到了兩幅有趣的肖像:
一個是戴著灰色草帽一襲長衫的俊俏青年坐在山頂的一塊岩石上,憂鬱的眼睛注視著遠方,身後,是昏暗天空下陡峭連綿的山川和古樸的城堡,紅色的馬甲和高筒的馬靴,宛若憂鬱又故作成熟的少年維特;另一個,是穿著著黑色禮服白色花邊襯衫的中年男人,手中拿著尚未郵出的信件,桌上的印泥和眼鏡,仿佛昭示著他不凡的社會地位和生活環境,身後黑暗的背景和嚴肅莊重的面容,似乎就是那個與魔鬼談判的浮士德。
或許,人至死都會是少年,少年時喜歡在別人找不到的地方看星星,長大了也會在四下無人的地方偷偷看一眼夜空。不知道在魏瑪宮廷當差的歌德,是否會在某個案牘勞形的夜晚,偶爾抬起頭來,看一眼夜空中的星輝,懷念起那個憂鬱浪漫的少年維特?
本文轉自微信公眾號:相國的小酒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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