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足日與夜.葉佳︱扎根大埔 奉獻八分三人生 融入是要改變自己
葉佳最吸引記者的是其「球味」,有看過他踢波就會知道,這位前鋒實而不華,絕不欺場。
雖然已經退役,這幾年佳哥仍有踢業餘波,場邊一班女生舉起字牌,原來都是大埔女足球員,為自己教練打氣;再去看這支女足比賽,又會發現全隊有一種說不出的團結、精神。
我曾暗裏猜,應該是跟佳哥有關,果然不出所料。
「她們也影響了我......」從上海來港,是女足教會佳哥不一樣的價值觀,是大埔的人情味讓佳哥落地生根。
他熱衷繁體字、努力學廣東話、愛吃廣東菜;當然,令他受喜愛的,還有他那奉獻精神。
攝影:歐嘉樂、鄭子峰
「你喜歡大家寫『叶』或『葉』?」這是記者一直好奇的問題。
前者是簡體,理應要轉繁體,卻是佳哥身份證上的「真名」,子女也如是,多年來傳媒兩者混用。
「其實我不介意,除非一定要跟身份證,否則我也寫『葉』,還更『香港』一點。」
佳哥用帶點口音的廣東話說着,「簡體字簡單、方便,但始終沒繁體好看,繁體包含了中國歷史、文化,我更鐘意。」來自上海的他如是說。
6歲開始踢波,佳哥很快從體育學校被挑選至上海申花青年軍,81年生的他,2001年本有機會加入一隊,卻跟另一後來到港的黃洋一樣,遇上球會更換管理層等派系問題。
當時執掌帥位的前國足隊長徐根寶從舊東家帶來杜威、孫祥等新人,說要重點培訓,美其名「重組」,實際是將梯隊投閒置散。佳哥只剩兩條路——回大學讀書,或轉踢低組別聯賽。「黃洋選了讀書,但我放低學業多年,坐定定返學,做不到,選了踢波。」
千禧年後國內假波愈趨嚴重,即使不是頂級聯賽,問題也自動找上門,卻成佳哥來港契機。
「太多水份,太過份,我說我不踢了。」經當時效力流浪的同鄉樊偉軍介紹,他2006年到香港「試一下」,「不知道會是什麼情況,但覺得足總跟內地是分開的,應該會好一點。我預了要捱,但在上海都捱了這麼久,早就習慣。」大概他想不到,一來便是16個年頭。
大埔的人情味
佳哥因流浪沒空間註冊外援,轉到大埔試腳,但球隊資金有限,合作又觸礁。誰料大埔首仗對華家堡有蘇康城領紅停賽,加上球員受傷,必須增兵,佳哥自是好選擇,唯一障礙是人工很低。
領隊陳平覺得不好意思,原想打破球會慣例、給佳哥出場費補償。佳哥只道:「我一心求踢波,錢沒所謂,大家怎樣,我就怎樣。」他心領好意,自此跟這區結下不解之緣。
大埔會址位於泮涌村,前身是大埔泮涌公立學校。荒廢的校舍當年由一班球員親自翻新,部份課室改建成辦公室、球員休息室及飯堂;音樂室就變作球員宿舍,放置了數張碌架床。
初來埗到的佳哥,頭半年正是跟幾名隊友住在這裡。球會特意聘請大埔居民航姐,負責為留宿球員煮午、晚餐,「踢流浪時,練習後吃完飯就各自返家,晚餐要自己煮。大埔提供這兩餐,解決了很重要的生活問題。」
球員聚在球會同枱食飯,由踢波談到生活瑣碎事,再分享心底話,普通、平淡,卻富有人情味。「就是這時產生感情吧。香港地人人都忙,不熟稔不會一起食飯,大可說沒有空。所以一支球隊氣氛好不好,食飯就可以看出來,那時我們真的像一家人。」佳哥坐在昔日的飯堂內,用手比劃解釋着。
大埔2015年第二度降班後,已讓出校舍予其他團體進駐,成為社區教育中心;宿舍不再存在,廚房也放滿雜物,只能從空隙中看見電飯煲。球會僅剩此辦公室,佳哥卻佔有專屬位置。同效力約廿年的陳旭智今年轉行教書、呂志興則在中心另一間房,留守的只剩下他。
不變的還有門外的那棵大樹,佳哥還記得13年前跟妻子在樹下合照過,相中仍留有長瀏海的他還未有滄桑感,一臉幸福。
加盟大埔後不久,佳哥便返鄉跟相識多年的老婆阿燕結婚,兩人隨即結伴回港,連度蜜月也沒有。他為此搬離球會宿舍,一時找不到落腳地,伸出援手的,又是陳平。
「他讓我暫住他家約一個月,很感動。」
阿燕在一旁補充:「之後我們有了小朋友,陳太跟街坊都很關照,我們不懂得煮薑醋這個習俗,也是她主動幫手。」
「想不到遠離上海跟家人,也可以這麼放心。」他銘記這份恩情。
融入與扎根
佳哥後來曾居於球會租下的泮涌村屋,現時住在大尾篤蘆慈田村,始終離不開大埔。
球員年代他即使獲勁旅南華與傑志招手,也不曾動搖,「住旺角時樓下朝早6、7點便開鋪,又常有車駛過,好嘈。大埔所有東西很齊全、方便,環境、空氣比市區好;村屋地方比高樓大廈闊落,節奏也慢點,住得舒服。」
最重要是佳哥全家已落地生根,他當初看電視劇學廣東話,但現在太太說得比他還標準,子女也在大埔區內學校就讀,甚至已不懂說上海話。
訪問當天兩夫婦到大埔墟街市買餸,阿燕很「熟路」,帶領佳哥在窄巷中穿梭,他們跟店家有傾有笑;有人見攝影師拍照,更笑言兩人是「達官貴人」,拿起掃把清潔好鋪前空地才收錢,又贈送辣椒入饌。
他們買了雞、魚、豆卜等簡單材料回家,準備煮廣東菜,佳哥坐在梳化上突然道:「其實我都識煮。」他懂做蕃茄炒蛋、蒸排骨,「廣東菜清淡、簡單,我反而已不習慣上海菜,太甜太濃,現在很少吃,香港的(上海餐廳)味道也跟家鄉不太似。」
兩公婆都愛牛腩飯、雲吞麵、魚蛋粉等地道食物,就連佳哥下午接兒子放學後,也是到球會「飯堂」(練習後常去的餐廳)東興菜館醫肚,一碟滑蛋牛肉飯,一杯凍奶茶已成絕配。
他也適應了鄉郊生活,說的是其村屋天台的「奇景」。想不到這位在場上衝鋒陷陣的硬漢,酷愛栽種,會為窗台上鮮紅與深黃色多肉植物,跟露台上的大型盆栽溫柔地澆水。
他還養了兩隻龜,在記者面前搞怪地拿着糧逗龜周圍走,「牠識認人、好聰明」,介紹起來份外雀躍,像覓得知音人,「這隻叫安緣龜,頸帶點橘紅,個殼好正,在太陽底下又會變色。」原來是因為家人對兩者都無興趣,平日只得他獨自打理。
佳哥稱愛龜因「會冬眠」、「方便唔使成日理」,但其實會認真研究,對其特色瞭如指掌,「海南金錢龜一定要放水養,也不會長大......」疫情間,這樣就能耗掉他的一天,在家中自成一角,無需踏出大埔半步。
奉獻人生 為大埔自豪
大埔佔了佳哥人生的八分三。
球員年代他贏過足總盃與銀牌,也兩度陪球隊降班「再打過」,直至2017年被勸退轉型幕後,「其實那時候還想踢......但想深一層,遲早也會行這一步。當年人腳很強,自己未必踢到,就當讓自己嘗試下,不行,重返職業也可以吧。」
之後他才發現人到中年,身體一旦停下來,要重拾狀態很難,只能接受現實。翌季大埔歷史性拿下了港超聯賽冠軍,佳哥僅以管理人員身份參與其中,仍樂不可支。
「不是球員,但我也是歷史的一部份。我終在大埔拿下所有冠軍了(連同2016/17球季的菁英盃),很圓滿。開心,也因為不知下一次聯賽錦標要待至何時......」
「這個冠軍對大埔意義很大,讓區內小朋友知道區隊都可以、有希望,對球隊青訓很有幫助。那一年青年隊最多人參與,甚至連跨區來的都有。」佳哥言談中總會提到球會發展,事實上他現時身兼多職,是大埔U16及U8青年隊、女足主教練;在男足一隊則擔任助教。
大埔今季再升班港超,記者曾期待在港甲會客串前鋒的佳哥「重出江湖」,但他選擇再退下來,「我可以踢,但也不一定幫到球隊,何不讓小朋友多點機會?青訓不是得個講字。」
偷看佳哥在辦工桌上的行程表,一個個框內填滿紅字。他每天6時起床,送子女上學後就返球會處理行政工作,再參與男足操練至下午1時;午休後開會,一到放學時間便是青年隊訓練,晚上有時更要帶女足,凌晨12時多才回到家,第二天又如是。
他忙得整個月可能只有一天家庭樂,「無辦法,始終想做好一件事就要付出時間,幸好太太不介意。」記者私下問阿燕會否「呷醋」,她倒很體諒老公:「由認識他開始,他已全心全意為足球,他真的熱愛這件事。之前他說攰、問幾時可以休息;到疫情令所有事停下來,他又不習慣。」
佳哥充實的一天:(按圖放大)
走進廣福公園球場,簽場姐姐已跟佳哥打招呼,他很自然地走入器材室,拿取早掛在架上的球靴。在男足操練,佳哥像是位「公道伯」,帶熱身之餘也在練習賽做球證。
認識佳哥多年的中場陳曉鋒說,除了效力多年,佳哥另有備受尊重的原因,「他這個年紀仍維持到身型、體格,他罵你射不到波,自己真的能示範給你看,令你不得不佩服。他總做到旁觀者清的角色,是很重要的存在。」
陳曉鋒跟隊內20歲小將張力行,是佳哥多次強調的名字,兩人都是土生土長大埔人,從梯隊培育到一隊。「張力行小四(10歲)時我教他踢波,睇住佢大,日前菁英盃出場,我很為他高興。」
佳哥談起自家青訓特別興奮,其宏願是從大埔球迷開始,讓他們的子女參加青訓,慢慢上成年隊;子女長大後,其小孩又加入梯隊,如是者球迷跟球員都形成循環。「區隊作用就是要凝聚人心,所以一定孕育自己文化、氣氛,否則沒人會參與。」
就算球員中途離隊,他們永遠都是大埔出產的。
有家長曾要求讓孩子轉至大球會,佳哥仍決定放手,「家長沒有錯,小朋友在新環境有壓力跟挑戰,有助發展。我未必能給他們更好的養份;大球會看中他們,我也開心。像(李)康廉每次受訪都會說自己是大埔人、小學讀大埔、在大埔踢街波,無論如何,他們都是大埔出產的。」
所以每一個球員他都不會放過,曾遇學生借波,他發現原來是學校資源有限,毫不猶豫找教練免費指導,「數千元不算太多,但小朋友有心學,我不介意行第一步。」U8、U6梯隊,他會注重先培養小朋友興趣,這源於自己曾經過於嚴格,令囝囝棄足球轉玩劍擊,他牢記這「教訓」,「只要小朋友喜歡上,多辛苦練技術都可以。」
不過去到青少年階段,佳哥態度180度轉變,操練時常動氣,「每年至少要培訓一、兩個出來,否則自己也不收貨,所以怎可能輕鬆?開心玩怎會學到東西?做教練就要告訴他們什麼是正確。」他慶幸自己是球員出身,知道反叛的小男生想什麼,「只要他們知我在幫他,令他變叻,不是要害他或笑他,就會覺得佳哥好。」
自8歲便隨佳哥的盧卓謙,坦言對方像嚴父,但亦師亦友,「他鼓勵我放膽,什麼位置也讓我試,只要你認真對待,表現不好的話,他也給你機會。大家知道聽他話、跟戰術就贏波,所以都接受他的嚴厲。」
為女足而轉變 她們是特別的存在
而說到大埔女足,連隨行攝影師都感受到佳哥能量更高,像有多一份珍惜在其中。
珍惜來自於選擇,他知道眼前的來之不易。
大埔女足2008年成立之時,佳哥已任助教,但大埔男足2015年降班後,球會贊助商撤資,當時佳哥獲告知,女足生死權在自己手上。他憶述那刻壓力大、很頭痛,「教了這麼多年,殺隊的話這班球員點算?怎會捨得她們?」
他把心一橫,「孭起頭家」,由零開始——找場地找波找球衣,不斷撞板四出覓新贊助,「相熟的朋友說:『你咩都冇點贊助你?』」,他醒覺要整合球員資料、寫計劃書、在社交網站推廣,30多歲才開始學用電腦打字做PowerPoint。
球隊走到今天上了軌道,擁有兩個年齡層的梯隊加興趣班;Facebook專頁有近2000人讚好,並將透過3年計劃於學校推廣,佳哥肯定付出最多。但眾所周知,女足界回報有限,佳哥究竟是為了什麼?
他說了一個跟大埔會長李宗德的太太——李麥潔娉有關的故事。
李太對球員全心全意,不問回報,既然她可以,為何我不可以?
「李太行動不便,也不時找我約女足食飯,這不是說一、兩年的事,而是長時間關心,看得出她全心全意對球員。」
「她花數千元請球員食飯,球員已經很開心,對團結全隊也有很大作用。她說回報是球員開心,這完全改變了我的價值觀。」
「我以往踢波只為自己,現在會想,既然李太做到,為何我不可以?我又可否影響球員,在廿年後成為教練,再影響更多人?」佳哥愈說愈激動,提醒記者要重點寫下來。
他也全心全意為這班女生,哪個要給多點空間自由發揮,哪個要直接給指示,每位性格他都一清二楚。
相處也要小心翼翼,他道出多年心得:「女生情緒可以累積很久才爆出來,到時就回不去了,所以語氣不能太重。關心她們但又不能偏心,否則女生是很敏感的,會去想是否自己做錯什麼。」
訪問當日大埔女足友賽,有一點令記者很意外——其他球隊都是教練說了算,佳哥卻常跟球員互動。
他換人前會向後備席問:「哪一個還想踢?」
主力劉潤兒舉手,但隔了一會仍未換人,她問:「阿sir你幾時派我出場?」佳哥反駁:「你都冇行動(走近場邊準備),不知你想怎樣!」
比賽期間球員主動問佳哥球隊表現如何,他獨自苦惱:「好多問題呀!」女生不諱言:「你現在於場邊也可以跟我們講解,不要只留在短休時說!」
完場後佳哥忍不住說有記者跟拍,女生們隨即起哄:「球星!」佳哥打趣指:「我知道是事實,你不用說出來。」
7年間從青年軍變成現任隊長的曾柏同形容,佳哥「沒有架子,玩會一齊玩」,取笑他也沒所謂,更即場扮對方口頭禪:「萌白意思咪呀(明白意思未呀)。」第一代隊長鍾詠詩最欣賞佳哥融洽的溝通方式,「他會將自己場上感染力帶給女足,比賽時很專注,視線總離不開球場,又常叫我們去看他踢波。」
上季甲組聯賽盃決賽,這班女生自創了寫上「佳哥#23」的字牌在場邊打氣,曾柏同投訴:「我們去到他卻怕醜,不敢望我們!」
其實佳哥很在意,球員聖誕節送薑餅、完季後寫心意卡他都記得。女生一句「整得好辛苦,收埋啦」,他便將心意卡放在銀包深處,拿出來還有點皺。
做教練前我很少說話,是她們影響了我,想多點、表達多點。
「男生哪會做這些東西......我用心教,她們感受到就會表達出來。我做教練前很少說話,但她們影響了我,令我也想多點、說多點。」
「融入是,改變不到別人,就要改變自己。」
「我讀得書少,在內地時只懂踢波就可以,說話很直接。但現在知道哪些應說,哪些不應說。我很好學,別人好的就學,不好就當看不到。」
「我們經歷了這麼多,差不多當親生女一樣,她們甚至比我更了解自己,所以我相信她們,何不大家一起討論?」
來港後最大得着,就是如何做一個人。背景不同、各有想法非壞事,最重要是理解、溝通。
雖然全隊有商有量,但這裡還有一段小插曲。2019年社會紛爭走向兩極,球隊不乏大學生,跟內地背景的佳哥難免意見不合。
他始終本着為大埔、為足球的心去解決,「我跟球員的教育、文化不同,這我都理解,她們有自己想法,未必是錯事;但我也一定會表達自己立場。我們是區隊,必須特別留神。我想她們來到就專心踢波,一齊開心。」
這種事自此再沒發生,佳哥感慨:「來港後最大得着,就是如何做一個人」——做事要循序漸進,不要逼人,站在別人角度去多想一層;有問題就多溝通、交流,自然互相理解。
所以子女懂不懂上海話,未來會否返上海,身份證的「叶」是否改成「葉」,他都讓對方自由選擇。「我想法不一定正確。就算知他不對,也要讓他試到錯才會深刻。」就如當初佳哥若不是到香港試,也不會有今天。
我教波多不是為錢,球隊都跟大埔有關,是想回饋區內小朋友,也幫助要糊口的教練。
回望16年前那個決定,他沒丁點後悔,「很高興人生有這樣的轉變。」他語速放慢,乍看之下眼睛有點泛紅,「之前我做人沒目標,現在很清楚知道自己要做什麼。」
佳哥考慮學英文,讓自己跟外援能更深入地溝通;正修讀亞洲足協A級教練牌照,期望有天執教大埔男足,讓一切更圓滿。
「球會需要我的話,我一定會試。但現在能力有限,未到水平就不會想。」
佳哥的目標,不是追求名氣,而只是平淡地安守本份、奉獻自己,讓大家好。「香港生活艱難,是大埔足球會讓我能夠留下來。我教波多,不是為錢,你看,全部其實都跟大埔有關,因為想回饋區內小朋友,也幫助其他要糊口的教練。」
訪問尾聲,佳哥從紙皮箱中找出一本書送給我。
那是紀錄了大埔足球會2002年成立後,7年間各種故事的《足可圓夢 II》。在書中篇幅不多的佳哥,現已成為大埔的代名詞。他來自哪裡,已不再重要,其經歷、態度、精神同樣值得被記載下來、傳遞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