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瞭望台】分離主義 — 歐盟價值的怪胎

歐盟在加泰隆尼亞獨立公投舉行後，選擇站在馬德里一方，引來同情加泰的人士質疑。歐盟致力推廣「民主」及「人權」等價值，但在西班牙主權面前，選擇背棄一直念念不忘的價值。這個決定背後當然令人聯想到，歐盟不少成員國深受分離主義影響。不可忽視的是，近年不少分離主義勢力都採取親歐路線，而歐盟發展至今，其實亦有意無意地用不同新設機構及理念，壯大地方勢力，甚至向偏獨人士提供錯誤願景，養成新的歐洲問題。歐盟仍是一個由國家組成的組織，卻在過程中以善治、民主之名，實際損害了成員國中央政府的權力，孰好孰壞仍未可知。

加泰獨立公投發生後，事前對事件默不作聲的歐盟，在10月2日發表聲明，開門見山指出這次獨立公投違反西班牙憲法。接着，歐盟重申歐盟委員會主席容克（Jean-Claude Juncker）的立場，表示公投屬西班牙「內部事務」，明言如果加泰隆尼亞獨立，需要重新申請才可成為歐盟成員國。即使歐盟亦譴責西班牙警方使用暴力，但對西班牙來說，這當然是歐盟支持自己的表現。對加泰自治政府主席普伊格蒙特而言，歐盟的聲明粉碎了尋求歐盟居中調解的希望。

一眾歐盟成員國在加泰公投一事上沒有出現太大的意見分歧。法國總統馬克龍（Emmanuel Macron）很早就表明支持馬德里的立場，英國外相約翰遜（Boris Johnson）表示「支持西班牙執法」，又形容「作為英國的盟友，西班牙的統一對英國非常重要」。德國總理默克爾（Angela Merkel）所屬黨派基民盟，在歐洲層面上與西班牙首相拉霍伊所屬的人民黨結盟，默克爾在今次事件中採取與歐盟相同的立場，幫了盟友一把。歐洲領袖有如此反應，其中一個原因或許是歐洲從來不缺分離活動。現時有20個歐盟成員國境內有分離主義，有三個更是行聯邦制，地方自治權力已經不少，可以想像，任何歐盟成員只要支持加泰獨立，便會令多個成員國反彈。

今次加泰公投的主角普伊格蒙特，在上世紀90年代任職記者，因工作關係足迹遍及歐洲不同地區，到過意大利波爾察諾自治省、薩丁尼亞島、比利時佛萊明大區、南歐奧克西塔尼亞，以及法國科西嘉島等擁有清晰自我身份認同的地區，這些地區不乏與他意念相近的「盟友」。

對任何國家來說，從自身利益出發其實無可厚非，但歐盟向來高舉並推廣自由、民主、人道價值，加泰獨立公投事件使其名譽受損。國內少數民族的權利本來受《里斯本條約》第二條及《歐盟基本權利憲章》第21條保護，而自二戰以來，民族自決權成為西方認可的基本權利，亦納入聯合國憲章之中。所以從純權利立場來看，歐盟今次站在西班牙政府一方，實際上背棄了歐盟成立以來崇尚的價值，在現實政治面前「跪低」。

弔詭的是，歐盟對待分離主義者的態度，無阻後者親歐。綜觀歐洲一眾主要分離主義活動，不少抱持親歐立場，甚至在爭取民族自主的同時，認同歐盟向聯邦制發展。普伊格蒙特便擁抱歐盟，他在7月接受政治新聞網《POLITICO》訪問時，認為一個獨立的加泰隆尼亞更有能力為自己的國民謀福祉，但同時又指「如果30或50年後歐盟是唯一一個存在的國家，我們（加泰人）對此也沒有問題。」

   歐盟下放權力　滋養分離主義？

另一個著名的親歐分離主義地區，是三年前舉行合法獨立公投的蘇格蘭，時任蘇格蘭民族黨主席薩蒙德（Alex Salmond）及現任主席施雅晴（Nicola Sturgeon）多次表明親歐立場，更希望蘇格蘭獨立後能隨即加入歐盟，但時任歐盟委員會主席巴羅佐（José Manuel Barroso）封死這條路，表明獨立國家需要重新申請，才能加入歐盟。

加泰等地分離主義者今日造成的混亂局面，歐盟多少有部分責任，令它的立場更應受批評。歐盟其中一個核心價值為「輔助性原則」（principle of subsidiarity），意思是歐盟只可在成員國無法處理自己事務時介入；但原則的另一個解釋，強調權力運用應該離民眾愈近愈好。要達致此目標，歐盟及各國中央政府向地方政府下放權力在所難免，而加泰在公投前得到的自治權本身亦符合歐盟原則。

為了推廣「輔助性原則」，歐盟在簽訂《馬城條約》時除了成立歐元區外，還成立了「區域委員會」（Committee of the Regions）來增加各區域在歐盟超國家層次上的代表性和向心力，強化歐盟治理的下層結構，最終達致加速歐洲融合的目的。

換言之，區域代表能脫離國家控制，以地區身份直接參加歐洲事務，歐盟變相為地方勢力充權。最致命的是，區域委員會聲稱它們希望「歐洲能在多樣性中團結，盡量從地域、文化及語言的多樣性中獲益，並以之為加強及保障人民身份認同的泉源」。這些話在各分離主義者及追求自治者耳中，可謂天籟之音。「區域委員會」即使沒有鼓吹分離主義，但它的副作用是為地方主義者（Regionalist）提供地區管治的合法性。

除了區域委員會，歐盟更強制成員國下放權力，助長分離主義者的氣燄。當時仍稱為歐洲共同體的歐盟，在1985年簽署了《歐洲地方自治憲章》（European Charter of Self-Government），要求各簽署國在本地成文法律，甚至憲法履行「地方自治」原則，進一步削弱各國中央政府的權力。「地方自治化」走到今天，受影響最深的，可能是英法德西意荷等歐盟大國，它們是歐洲在下放權力上做得較多的國家，碰巧亦是較為分離主義頭痛的國家。

歐盟還開放渠道讓各地分離主義者、自治主義者參與歐洲政治。在歐洲議會內，各地的分離主義者有所屬黨團，名為「歐洲自由聯盟」（Europe Free Alliance），目前在議會751席內佔12席，他們與「歐洲綠黨聯盟」合作，超越了12席應得的影響力。歐洲自由聯盟內當然有加泰獨派參與，法國科西嘉島、比利時佛萊明大區、蘇格蘭、巴斯克等地的獨派亦是主要力量。歐洲議會內其他黨團，還有少數不同地區的獨派存在，他們全都可以在議會內為自己民族發聲，在各國都不太受重視的歐洲議會選舉亦加大他們向選民公開宣傳的空間，議席更提供一定的營運資金及從政經驗，對難以執政的獨派來說難能可貴。

歐洲分離主義者對獨立後的想像，亦大多在經濟上非常依賴與歐盟經商，甚至希望使用歐元，將自己經濟體完全融入歐盟體系，令民眾看輕獨立後的經濟挑戰。現今大部分分離主義，都不是用一種劃地為牢的方式定義自己希望建立的國家，而是採取更開放的態度對待外國關係，歐盟的習性與這種希望溝通和開放的意識形態脗合。在神根公約及歐元區下，歐洲各國的邊界及經濟邊界並不明顯，民眾習慣自由出入不同國家，用同一種貨幣，而它所推廣的經濟自由主義亦令各地經濟逐漸連結起來，令偏獨民眾對獨立後的經濟願景有錯覺，以為可憑自己本身的經濟實力，加上歐盟的龐大市場，擺脫其他貧困地區後，變得更繁榮安定。

只可惜獨立從來不易，加入歐盟需時，加泰等地如果失去神根公約及歐元區的保護罩，在境外活動只會難上加難。歐盟在加泰獨立公投一事上的沉默，其實不只是將自己一直向外宣傳的價值束之高閣，還是對自身一直以來推進歐洲融合過程中產生的意外後果不負責任的表現。

歐盟長久以來推動權力下放及地區自治，驅使地區尋求獨立自主。歐盟在過程中沒有做好平衡，最終受害的是成員國的統一，但歐盟卻撇清責任，「下放權力」讓成員國自行維持境內統一。今次加泰獨立事件，其實與全歐各地的獨立運動或多或少有一定關係，有變成歐洲問題的潛力，自命歐洲人的布魯塞爾政權在麻煩出現時，卻拋棄「歐洲身份」及「歐洲價值」，做法難免令外界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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