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大關鍵問題 解構中國經濟管治格局
在中央鐵腕推進債務「去槓桿」措施持續半年之後,內地經濟金融形勢最近顯得微妙詭異。鬧得轟轟烈烈舉國皆知的是,中央政府兩大經濟中樞部門央行與財政部,就經濟財政金融政策發生史無前例的爭論。暗藏波瀾的是,央企迎來新一波密集「換帥」潮,半年來總計有超過20位央企「一把手」被撤換。
撰文:劉洋
內地近幾年持續的經濟下探,在去年底與今年前兩個季度似乎已經得到抑制。然而,現時內地的經濟金融局勢可說是「風急浪高險灘已過,靜水流深矛盾待解」。解開中國經濟深層次矛盾的猛藥,除了中央正圍繞債務高企和產能過剩頑疾推行的去槓桿去產能,就是中央層面、國有企業,以及地方政府有待提速的改革。外界對近年中國經濟趨勢、主導機構權力變化、政策人事等有頗多質疑,而在這些問題背後,恰恰能看到中國經濟管治格局的變化。
第一問:中央對國企和地方政府有意見嗎?
很顯然,目前各種信號顯示,中央很不滿意國企和地方政府在改革上踟躕不前。最近,內地經濟熱點無論是信用債違約、地方政府和社會資本合作(PPP)項目下馬,還是社會融資數據的斷崖式下降,以及對一度聲勢浩大的三四線城市棚戶區改造的緊急叫停,都與中共十九大前後習近平不斷警示金融風險、金融部門進入緊張整頓模式有密切的關係。
與金融部門在各方壓力之下大刀闊斧去槓桿相映照的是,以國有企業和地方政府為代表的實體經濟,卻一直毫無作為,困守自己利益之地,一再拖延改革,長此下去,勢必對整個中國改革造成拖累。相關迹象亦表明,中央對此甚為不滿。
在今年6月舉行的陸家嘴論壇峰會上,中財辦前副主任楊偉民批評,近兩年處置的「僵屍企業」(因獲得貸款或政府支持而免於倒閉的負債企業)僅屬冰山一角,若這些「死窟窿」不清理,將會耗盡中國經濟的源頭活水。他更表示,「國有企業改革進展緩慢一定程度上拖了後腿」、「混合所有制改革已經上升到基本經濟制度重要實現形式高度,對改革方向十分明確的改革沒有必要搞試點,也沒有必要審批以後再改革」。
6月13日,習近平亮相山東煙台,視察兩個國有企業並說:「誰說國企搞不好?要搞好就一定要改革,抱殘守缺不行,改革能成功,就能變成現代企業。」這番說話與以往和顏悅色鼓勵國有企業「做大做優做強」的態度,可謂畫風大變,從中亦可看到幾個要點:第一,習近平要反擊有人反映國企搞不好的看法,認為能搞好;第二,批評國企「抱殘守缺」,對國企改革進展流露不滿;第三,國企要搞好,就要加速推進改革;第四,改革的方向是現代企業,中國國企不搞私有化。
地方政府近40萬億元人民幣債務,則是另一嚴重問題。5月19日,全國人大財經委副主任委員賀鏗於「2018中國企業信用發展論壇」演講,指「地方政府就沒有一個想還債的,政府信用比企業信用還差」,「要讓他還債,他說我工資都發不出來……所以現在欠的這些債不說還本,還息許多地方都還不起」。
第二問:央行地位下降 中財辦地位上升?
所謂「央行地位下降、中財辦地位上升」,是對今天中國金融機構職責不清晰的誤判。在今年3月的兩會上,對媒體一貫笑容可掬的「人民幣先生」周小川,在手握中國央行權杖足足16年之後正式卸任央行行長一職,交棒給其在央行的副手易綱。對於這一權力交接,坊間不無疑惑,沒有了周小川的中國央行,是否權勢和影響力依然?
除了周、易個人資歷因素,還有兩件事情增加了上述疑惑。一是中共十九大後國務院層面高調成立金融穩定發展委員會(金穩委),作為中國政府內金融事務最高協調機構,金穩委由國務院主管金融的副總理領銜,央行行長僅為金穩委辦公室主任;二是兩會後,銀監會和保監會合併成立中國銀行保險監督管理委員會(銀保監),將原有的「一行三會」金融監管架構變為「一行兩會」,履新銀保監掌門人的郭樹清,隨後又被任命為央行黨委書記和副行長。
儘管外界有着種種疑惑,但央行地位及其對中國經濟的話語權似乎並未發生任何實質改變,其核心職能仍是貨幣政策和宏觀審慎兩項。央行仍是行長負責制,在周小川親自出席的權力交接儀式上,央行黨委書記郭樹清表態擁護行長易綱行使職權。更顯微妙的是,金穩委成立後將辦公室設在央行,而央行行長出任金穩委辦公室主任這一安排,反倒是加重了央行行長在新一行兩會架構下的協調角色。
金穩委換屆,新晉國務院副總理劉鶴從其前任馬凱手中接過權杖。除了主掌日漸水漲船高的金融事務,劉鶴的副總理分工尚有國有企業、科技、美歐經貿事務等,無怪坊間熱議劉鶴成為繼朱鎔基後,經濟事務擔子最重的國務院副總理。而被外界有意無意忽視的是,劉鶴升任副總理後卸任發改委副主任,但一直兼任中財辦主任一職。
中共十九大和今年兩會過後,黨管經濟、黨管金融的原則得到空前強化。黨管經濟最直觀的體現是,原有的中共中央財經領導小組升格為中央財經委員會。而黨管金融政策的確立、金融委的成立,令金融領域的監管從以往僅為一行兩會領域的話題,上升到國家安全的層面。
在這一大背景下,作為中央財經委員會辦公室的中財辦,其地位無形之中也水漲船高,而由劉鶴兼任中財辦主任,更是強化了中財辦作為中共經濟中樞和大腦的角色。
第三問:經濟團隊有「派系」 總理話語權降低?
現時中國政府的經濟團隊,有政見之別而無派系之爭,總理的話語權與朱鎔基、溫家寶時期相比顯然有所不足,但也不能用權鬥之見去解讀。
自7月13日以來,央行與財政部互相「開炮」,央行研究局局長徐忠公開撰文指斥財政部「耍流氓」,財政部不遑多讓,以匿名人士公開回應方式譏諷央行為「小國央行」。在這一吵鬧互罵的背後,隱現的是政策與權力之爭。而作為中國經濟兩大核心「派系」力量,財政與金融部門歷來就存在着分歧。
此輪金融去槓桿,央行打出收緊貨幣和縮表組合拳,但隨着市場趨於「恐慌」、債市違約、股市下行,不出所料遭遇各方反彈。正如財政部財政科學研究所所長賈康在央行財政部之爭中所言:「加投資、加槓桿,千好萬好大家好,而減投資、去槓桿、優結構,則是千難萬難人人難。」
6月27日,內地互聯網流傳一份湖南省常德市政府在6月22日召開的化解政府債務的專題會議內容紀要,聲言要求銀行針對地方政府債務展期、降息、續貸,否則將會向中紀委舉報。這是地方政府對金融部門去槓桿的第一反應。在此重重壓力之下,央行把希望寄託於財政部的「積極的財政政策」,希望一緊一鬆之間能化解市場和各方的滿腹怨氣。財政部則囿於所謂財政紀律,在財政收入增長超過國內生產總值(GDP)增長的情形下,也沒有拿出大把真金白銀投放市場。
不獨如此,先後經中央全面深化改革委員會第一次會議、中央政治局常委會會議審議並通過的《關於完善國有金融資本管理的指導意見》,作為中國國有金融資本管理新規,其核心是,中央政府將金融資源配置權從地方政府手中上收,並交予財政部。財政部接管金融國資,而對地方政府盲目舉債卻不加約束或約束不力,造成金融系統壞帳風險陡增。對此,央行也一直頗為不滿。
相比央行與財政部政策與經濟話語權之爭的由來已久,在早前的超常規中共黨和國家機構改革後,國務院在中國經濟中的角色轉變尤為矚目,在黨管經濟空前強化之下,國務院的經濟事務執行角色更加突出了。
國務院職能角色轉變的深層原因,除了機構改革,尚有中國政治周期因素。在深受胡溫時代「政令不出中南海」困擾之後,習近平自十八大上台執政以來,以強力反腐與黨建重塑中央權威,這一政治周期的演化,自然要求在中共中央層面集中全力防範金融風險。
因而客觀地說,對經濟金融事務的決策權,李克強相比朱鎔基、溫家寶前兩任總理,其角色和話語權已經出現重大調整。
總而言之,在防範和化解金融風險成為中國經濟「第一要務」的局面下,中國經濟去槓桿去產能已到關鍵時期,國企和地方政府對此出現猶豫和抵制,這一時期矛盾多發困難重重,尤為考驗中國經濟決策團隊大力推進改革的執政能力。
上文刊載自第121期《香港01》周報(2018年7月23日)《三大關鍵問題 解構中國經濟管治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