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的「三駕馬車」失靈了,我們未來投什麼?︱專家有話說
今天要討論的「大灣區的科技創新與產業高質量發展應該做什麼?」這個題目很有意思。
早些時候,我在深圳和科技官員有一場交流會,大家的結論是:投資什麼都會過剩,只有投資科技永不過剩。英國工業化250多年以來確實是這樣,投資科技是無止境的,因為科技沒有邊界,永遠處於擴展過程之中。
認識到這一點很重要,尤其對今天的中國來說更是如此。現在的經濟形勢不太好,大家感覺未來的不確定性很大。今天只有國資還在進行投資,民間資本和外資都處於躺平狀態。那麼未來該怎麼做?
中國人說危機是「危」中有「機」。如果大家能夠看到機會,就要習慣各種危機狀態。經濟發展進程會產生各種危機狀態,各種危機也為經濟發展提供着不同的機遇。從西方經濟發展史的角度來說,經濟發展有周期,技術發展也有周期。今天,因為地緣政治的影響,經濟領域的各種危機已經提前來到。
既然危機來了,那麼我們應該思考如何應對?
我認為要面向未來進行思考,而不是緬懷過去,這點非常重要。現在大家說「資本」躺平了。但這僅僅是表象,資本本身是不想躺平的,資本就是行動體,躺平了就不叫資本了。我覺得,民間資本和外資目前的躺平只是暫時現象,是對局勢感到很大的不確定性的反應。實際上,各種資本都在思考未來要投資什麼的問題。
去年二十大提出了「五位一體」的中國式現代化。中國式現代化到底是什麼意思?中國式現代化是否要替代美國、歐洲的現代化?到底應怎麼看待中國式現代化呢?
我覺得,不管從哪個角度來討論中國式現代化,「中國式現代化」還是要通過可持續發展得以實現。如果經濟發展不可持續,那麼什麼樣的現代化都說不上。問題在於:如何實現可持續發展?
當前的內卷經濟
今天我們面臨巨大的困難。
前不久我們在珠三角一個一線城市的一個區做調研,被告知今年上半年這個區80%的投資來自於全國其他省份,10%的投資是從粵港澳大灣區內地九個城市中的其他城市拉來的,只有10%的投資來自於港澳。
連依靠外向型經濟發展起來的沿海城市都這樣了,可想而知目前國內的投資內捲到什麼程度。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
為什麼我們稱這是「內卷經濟」?因為這種招商引資方式是在沒有增量的情況下對存量的競爭。增量沒有了,地方政府都去搶其他國內城市的存量。
長三角和珠三角都是在外循環狀態下成長起來的,經過改革開放40多年的發展,兩個三角洲的成成都形成了類似「亞洲四小龍」那樣的外向型經濟體。但如果珠三角、長三角都那麼內卷,整個國家會變成什麼樣呢?
我們今天的總盤子就那麼大,以前有外資進來,民資也可以擴張,一直是有增量的,儘管不同時期的增量是不同的。但現在沒有了增量,只有這些存量。
在這種情況下,要發展怎麼辦?我認為下一步還是應思考發展的大方向,大方向錯了就會出現很多問題。所以,GIG在定期舉辦「新灣區 新思想 新未來」的系列研討會。這裏,「新思想」最重要,沒有新思想就沒有新未來。
現在一講經濟增長就老是說起以前傳統的「三駕馬車」。但問題是舊的「三駕馬車」經濟還能增加多少?投資、貿易、消費,這三方面現在都面臨很大的問題。
第一,就投資來說,以前的投資尤其是大規模的基礎設施建設,如公路、橋樑、港口、航空、高鐵甚至房地產,拉動中國經濟幾十年。
傳統的三駕馬車失靈了
但現在如果我們再去投資建設大規模的基礎設施,已經沒有空間了,如果再投資建設大規模的基礎設施也是浪費。粵港澳大灣區的基礎設施建設已經基本完成了,整個中國東南沿海的基建甚至比很多發達國家的都好,再去投資是浪費了。包括我們一直引以為傲的高鐵已經屬於過度投資,能賺錢的高鐵線路沒有幾條。如果還用傳統的投資思路,對經濟有害無益。
此外,中國人口開始萎縮,對投資有深刻的影響。
我們看看日本的例子就可知道。日本幾乎1/3的人口集中在東京,而邊緣地帶的小城市都開始荒廢。北海道以前也很發達,現在卻連一些鐵路都廢棄不用了。所以我們現在不要再去想這方面的投資。這種投資當然也會產生GDP,但這種GDP是最壞的類型,公路橋樑拆了又造,造了又拆,GDP是有了,但它不僅不能增加國民財富,反而損害國民財富,這種投資真的不需要。
第二,貿易還能帶動經濟嗎?即便中國外貿的下滑與地緣政治有關係,我們也能夠向發展中國家尋找貿易機會,但歐美市場是無法替代的。今天中美關係依然處於緊張狀態,甚至呈現出越來越緊張的趨勢。在這種情況下貿易也不會很好。
第三,消費也面臨瓶頸。經濟學家一直在討論消費社會和經濟發展之間的關係。但什麼叫消費社會?消費社會從學術意義上來說就是中產社會。最窮的社會也有少部分的消費是過度的,大部分窮人的消費能力是不足的,能可持續消費的就是中產階層。
中國的中產階層有多少?一般從歐美或者日本和「亞洲四小龍」中產社會的建設來說,中產人數跨過人口50%甚至達到65%-70%的門檻的時候,這個社會才能叫真正的中產社會。我們說中國有4億中產,但這4億中產還不到人口總量的30%。而且,中國中產的增速在東亞經濟體裏面也是最慢的。
有一個問題一直沒有答,日本和「亞洲四小龍」在經濟起飛二、三十年之後,中產就達到了65%-70%,中國改革開放40多年,我們的經濟增長比這些經濟體還高、還快,但是我們的中產現在只有30%。這個差異到底是怎樣造成的?
如果到2035年或者2050年,我們的中產能達到8億以上,那麼中國經濟就非常有希望了。
但如何從現在的4億增加到8億?2001年中國加入WTO以後經濟保持兩位數的增長,現在呢?
因為經濟不太好,一些地方在普遍減薪,越減薪大家越不消費。中產階層普遍覺得未來不確定因素太多,越不確定就越不敢消費,所以大家都去存款。南方的一個城市今年五一假期進來的人相當於2019年的三倍,但是消費只有2019年的一半。也就是說,大家都出來了,但是不消費,就是湊湊熱鬧。
尋找新三駕馬車
所以說,傳統「三駕馬車」已經出現了問題。但大家現在還是依然圍繞傳統「三駕馬車」來討論經濟增長。這怎麼能拉動中國經濟發展呢?
我們可以看看發達經濟體在這個時期在做什麼,例如日本和「亞洲四小龍」在做什麼。我覺得可以借鑑一些經驗,為此我提出了新的「三駕馬車」:基礎科研、應用技術、金融支持。
大家有興趣可以讀一本書,英文書名是Doing Capitalism,中文可以翻譯為《踐行資本主義》。雖然我們踐行的是社會主義,但踐行社會主義也可以從「踐行資本主義」中學到很多發展經濟的經驗教訓。
《踐行資本主義》的主題是:過去250年經濟發展中有三個角色,即政府、企業、資本;政府負責基礎科研,企業負責應用技術,金融既支撐基礎科研也支持應用技術;這三者缺一不可,如果缺了任何一塊都無法成功。
這個作者從二戰以後就開始做風投,具有豐富的風投經驗。我自己覺得風投是一個偉大的發明,對科技創新和經濟發展非常重要。
無論是歐美髮達國家還是日本、「亞洲四小龍」等成功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經濟體,或是那些在拉丁美洲、亞洲長期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的經濟體,基於技術進步之上的產業升級是最關鍵的。
日本和「亞洲四小龍」在經濟起飛之後,發展都很快。日本經濟學家提出了「雁行模式」的概念,日本是亞洲第一個實現工業化的國家,然後是「亞洲四小龍」,再後來是中國。我們發現,這些經濟體差不多每十年都會有一個產業升級。
產業升級有不同的方式。一種是在一個產業內部升級,例如做衣服的永遠做衣服,只是說一件衣服以前賣500塊錢,現在賣5000塊錢,但技術含量(也就是附加值)提高了。另外一種就是今天做鞋帽,明天做電子產品。
無論如何,必須有產業升級,沒有產業升級就很難做上去。新加坡沒有任何資源,但人均GDP已經達到7萬美元,這是怎麼做到的?答案就是做附加值高的東西。
不管是社會主義還是資本主義,如果要跨越中等收入陷阱或者要實現高質量發展,新的「三駕馬車」不可或缺。所以,我們今天需要投資這些領域。
產業升級與跨越中等技術陷阱
基礎科研很重要,但必須強調的是,基礎科研不是資本密集型的。
我們針對1945年以來的諾貝爾獎做過統計,像物理、化學和生物/醫藥這些都屬於基礎科研,90%甚至更多的獲獎者都來自大學或者科研機構,醫藥領域可能因為有臨牀試驗的原因,獲獎的科研工作者的比例相對低一些。
基礎科研不需要投入過多的資金,但需要給那些學者教授一個體面、中產的生活,去追求他們自己的科研興趣,政府不用干涉,給他們追求興趣的自由。美國的國家實驗室和大學實驗室大都是為基礎科研服務的,基礎科研都是大學或者國家實驗室在做。
應用技術是資本密集型的,需要投入很多資金,所以應用技術大都是企業做的。企業怎麼做?風投是非常關鍵的。從1-10的技術轉化風險很高,但一旦成功了回報也很高。
政府的錢來自納稅人,它沒有合法性去做高風險的投資,傳統銀行也不能拿着人家的存款去做高風險投資,所以風險投資VC就應運而生。即使在美國這樣的所謂的自由資本主義國家,早期做VC的人很多都是坐過牢的,但後來美國很快把VC合法化了。VC就是要把閒置的民間資本集中起來,這樣才有合理性。
我們國家現在缺少什麼?首先,我們還沒有真正把基礎科研和應用技術分開。現在很多所謂的「基礎科研」實際上還都是應用技術。
我認為基礎科研要投入,但基礎科研是那些從零到一的思想,這些思想到處都是,西方封殺不了基礎科研,因為這只是在思想階段。
舉個例子,華為的5G是應用技術轉化,5G最初不是華為發明出來的,是外國一位教授發表在專業雜誌上的文章,華為覺得可以轉化為應用技術。實際上,類似這樣的想法世界上多得是。
我們的專利申請很多,但轉化率只有2%多。這表明我們的基礎科研的質量很差,不能做轉化。與其這麼做,我們還不如到世界的思想市場上多找找。
應用技術是非常重要的。應用技術的轉化要由企業家來做,但是我們國家還缺少轉化的橋樑。我們國家的大學教學有非常大的缺陷,就是沒有培養一批既懂技術又懂資本的人。例如,美國一些好大學都有一個非常好的課程,叫「工業工程與管理」,就是培養既懂技術也懂資本市場的人。
中國很多工科教授覺得自己可以成為企業家,也去做技術轉化。但基礎科研人員和技術轉化人員是兩種不同類型的人,美國沒有幾個基礎科研的專家會自己去做技術轉化。做基礎科研的人對錢不感興趣,技術轉化的人對基礎科研也不感興趣,但一定要兩邊都懂的人作為橋樑,這就是風險投資從業者。中國很多地方都在講VC,廣州、深圳都有自己的產投集團,但這個群體的人還不多,真正的專家還不多。
總體來說,中國無論從供應鏈、產業鏈還是價值鏈來說,剛好處於中等技術水平。具體地說,就技術水平而言,我們有兩個特點:
第一,從0到1的原創性思想少而又少,甚至沒有。
改革開放40多年來,我們強調的是技術的擴散和應用,尤其是珠江三角洲基本上都在做西方技術的轉化。我們常說「中國製造」,但這個「中國製造」不是那麼科學的。80年代以前,當人們說「日本製造」、「德國製造」或者「美國製造」的時候,這些都是這些國家生存的整產品。但當我們說「中國製造」的時候,我們最多就是「中國組裝」。所以,現在也有人在提倡要從「中國製造」轉向「中國智造」,就是要強調原創。
第二,從1到10的刻度裏面,我們只做到了從3到7,8到10的少而又少。
例如,就製造業來說,美國是製造業第一梯隊,日本、歐洲是第二梯隊,我們處於第三梯隊。一些人說,美國製造業都外移了,為什麼還是第一梯隊?有一個現象,我們觀察到了,但還沒有找到有效的解釋,即凡是能做0到1原創的,也可以做8到10的應用;但如果不能做0到1的原創,做4到7也就到頂了。這個現象需要懂科學技術的人來解釋。但美國就是處於這樣一種局面。
投資科技永遠不會過時
中國如何跨越中等技術陷阱?要實現中國式現代化,核心就是實現高質量的可持續經濟發展。
舊的「三駕馬車」已經不可行,就要強調新的「三駕馬車」。但這並不是說舊的「三駕馬車」可以被忽略了,舊的「三駕馬車」對任何一個國家的經濟增長都很重要,問題在於這「三駕馬車」的動能來自哪裏?未來如果我們把新「三駕馬車」構架搭好了,其產生的新力量再反哺舊的「三駕馬車」,重新啟動舊的「三駕馬車」。這是我們可以通往未來的道路。其他發達經濟體都是這麼走過來的。
技術進步還是要實事求是,任何制度都要以實事求是的態度和方法去跨越「中等技術陷阱」。實際上,衡量制度優劣的核心就是哪一種制度體系更能促成基於技術進步之上的生產力的提高。
一句話,投資科技永遠不會過時,永遠不會過剩。投資這些新領域是我們走向未來唯一的通道。
(本文為8月12日華南理工大學公共政策研究院學術委員會主席、廣州粵港澳大灣區研究院理事長、香港中文大學(深圳)前海國際事務研究院院長鄭永年在「新灣區 新思想 新未來」系列論壇上的發言整理。原文題為《科技創新與產業高質量發展》,轉自公眾號「廣州粵港澳大灣區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