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項飆・二|什麼是韌性社會?混亂與活力的辯證

撰文:吳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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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語:隨着中國調整防疫政策,邁出「與病毒共存」的實質性一步,人們紛紛迫不及待告別核酸、健康碼、行程卡、大白,但對中國乃至世界來說,比告別疫情更重要的,是如何對過去三年進行系統總結與反思。2023年初,圍繞疫情三年的種種,以及如何推動疫後社會重建,《香港01》記者專訪了德國馬克斯·普朗克社會人類學研究所所長項飆。作為人類學家,項飆早年因浙江村的調研而成名,其後赴海外求學併成為牛津大學社會人類學教授,2020年離開英國定居德國。疫情以來,項飆頻繁參與公共討論,與不同群體展開對話,希冀更加直接地介入到社會中,其提出的「附近」和「最初500米」引起廣泛且持續的討論。此為訪談第二篇。

香港01:確實如您所說,疫情到了第三年,公共信任出了很大問題,多數時候官方輿論場和民間輿論場近乎兩個平行時空,各說各話,一些網絡輿情事件,網路已經沸反盈天,但官方輿論場還是按照一貫的話語表達和敘述。各說各話積累到一定程度後,烏魯木齊大火將矛盾最終點燃,人們開始對現行層層加碼的防疫系統性反抗、系統性不接受。在這個過程中,我其實有「三個沒想到」:第一個沒想到是上海作為全中國市民意識和公共意識最強的城市,居然可以封控兩個月,併成為中國疫情由成功到災難的巨大轉折點;第二個沒想到是類似居委會封小區這種沒有法律依據的行為,可以持續這麼久;第三個沒想到是最終防疫政策之變是通過民眾的抗爭推動和實現的,原來民眾組織起來表達合理訴求,是可以改變政策的。

此外您剛剛也談到「重建附近」和「最初500米」,「重建附近」的原因,按照您之前的解釋,是因為「附近」消失了,但疫情以來,消失的「附近」好像又回來了。比如左鄰右舍,之前是互不認識的,但現在因為要第一時間掌握樓宇封控動態,還有一些緊急情況下物資互助等,所以大家建了微信群,第一時間溝通各種訊息,變得熟絡起來。另外居委會和小區保安等,之前也是基本沒有交集的,但疫情以來,因為他們決定着你第二天能不能上班,能不能自由出入小區,能不能儘快解彈窗,所以也不得不開始產生交集。另外疫情三年確實讓很多人感覺處理日常生活都已經精疲力盡,人們已經沒有多餘的時間和精力去關注更大的事情,烏克蘭戰爭到底打的怎麼樣了,人們已經不關心了。您怎麼理解疫情之下短暫回來的「附近」?這對於我們後續的社會重建有着怎樣的啟示?

項飆:你講的非常好,我覺得最大的一個變化確實是民眾層面有了一種賦能感,找到了一點力量,特別是2022年11月底年輕人的勇敢,我真的是沒有想到。公信力的喪失,還有一點積極的因素在,那就是民眾不再是盲目的信任,而是開始自己做一下判斷。疫情之前,人們的日常生活很方便,經濟雖然減速了但仍在發展,所以多數人選擇去信任,而沒有很大的動力去質疑、去判斷,但疫情以來,面對迫在眼前的問題,人們選擇自己去判斷。這一判斷的根由和底氣,顯然是來自於對附近的觀察,以及與附近人的交流,這一點非常重要。

德國馬克斯·普朗克社會人類學研究所所長項飆。(騰訊視頻《十三邀》截圖)

我之前提出「附近」的概念,並不意味着我們要把自己關在「附近」,這是不現實的,因為人們最終還是要跟更大的世界來往,大的政策也會影響「附近」。「附近」強調的是,從最初500米出發,以附近為基礎和參考來理解大的事情。對附近有了基本的了解,我們在對大的事情做判斷和解讀的時候就會有所依託,不會被大的抽象的概念和意識形態的情緒化的東西推來推去。

基於對「附近」了解而做出的判斷,雖然可能還是存在偏差,但它是有生活基礎的,現在很多偏差是沒有生活基礎的,這是第一點。第二點,是「附近」可以促成行動,行動中間很重要的一個環節是交流,這也是行動的一部分,因為你要去了解別人,要開始說話,有的時候甚至還要形成一些條件,製造一些場景,才使討論更加深入。附近的討論真實有效,因為它指向行動。

在這個方面,我還是覺得哈貝馬斯對西方的分析是比較有道理的。民主不僅僅是一個大的制度,多黨制、議會制等,這是民主的一種體現方式,民主更重要的是一種生活方式。比如你日常生活中怎麼跟別人交流,碰到跟你觀點不一樣的人怎麼去處理,一個事情如果需要兩個人以上協商解決應該怎麼共同協商。哈貝馬斯提出的一個問題是:怎麼去形成這樣的一種生活方式,它的基礎在哪裏?在哈貝馬斯看來,交流性行動是很重要的,因為你要通過人和人不同的交流,作為生活方式的民主才能夠出現。如果沒有這一塊,光有多黨制、議會制,不叫民主。美國現在作為生活方式的民主出了問題,雖然能意識到每個人在表達什麼,但實際落實的空間物理性的東西不存在,交流性行動的基礎設施沒有了,不同觀點的人平常就碰不到一起,碰到的時候都是在社交媒體上的爭吵,缺了這樣的基礎設施,多黨制度就有危機。

2021年1月6日,美國華盛頓,特朗普支持者,包括Douglas Jensen(中,身穿「QAnon」(匿名者Q)T裇),於參議院會議廳外跟國會山莊警員對峙。(Win McNamee/Getty Images)

在疫情期間,有一些討論是比較有效的,因為這些討論是基於老百姓的生活經歷,反倒是一些大的討論,爭來吵去,並沒有擺脱撕裂的格局,這也是前面你的講的兩個平行時空的一個後果,比如有關「清零」和「共存」的討論,討論層面是兩極化的,但在現實層面,任何一方都不會認為存在絕對的「清零」或「共存」,最後就變成了一個比較抽象的、而且越來越簡單化的一種論爭了。

另外有一個細節可以提一提,武漢疫情爆發之際,有很多志願者,他們自己形成明確的分工,來提供物資和擺渡車等,還有一些私家車車主自己組織微信群,進行自我調度。但到了上海疫情,社會力量基本上沒有了,當時上海能自由行動的只剩下救護車,一段時間京東這些物流東西也被限制。為什麼會這樣?背後當然有很多因素,不過至少從這個細節有一點啟發,那就是在武漢控制不那麼嚴密的時候,會形成一個自發的流動再分配,整體相對平穩可控,但如果完全給封死,其實非常危險,因為社會生活裏面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需求,而且很難預測,如果沒有社會自我調節的部分存在,造成的傷害是很大的。

香港01:您最後談到這一點,結合前面提到的「變通」,確實是一個比較重要的觀察疫情之下中國社會的面向,現在人們很喜歡談到一個詞,叫「韌性」,「韌性社會」的說法也很流行,如果地方上在執行一些政策的時候不再懂得「變通」,當社會的自發的流動再分配停滯下來,社會該有的韌性其實是在降低的,這樣的話,您所提的「重建附近」和「最初500米」,其支點和基礎是不是還是牢固的?後疫情時代我們該怎樣去建設一個韌性社會?

項飆:韌性的提法是很好的,特別是現在我們的社會需要韌性,但怎麼樣達到韌性是一個非常複雜的過程。以防疫為例,我們會發現台灣、新加坡、韓國在抗疫過程中,是韌性最強的。這三個國家和地區都是人口密度高、流動強的社會,這也意味着在面對流行病襲擾時,這樣的社會本來是最危險的,他們為什麼可以控制的那麼有效,而且對生活對經濟的損失比較小,尤其是新加坡。我認為比較重要的一點是通過政府力量、社會力量以及商業力量,非常快的達成一種流動再分配,能夠把少數一部分人的流動給組織起來,保證多數人的不流動。

關於流動再分配,印度是一個反面的例子,2020年3月印度宣佈全國範圍的封控,結果就亂套了。為什麼亂?亂的原因是印度很多日結工,就像三和大神那樣的人,他們沒有工作就沒有錢,手停口停,當時又沒有公共交通,這些人只能從德里、孟買這些大城市走回家,一片混亂。官方只是說讓大家不流動,沒有想到當80%的不流動的時候,必須有20%的人有組織的高速流動,可以保證80%的人在不流動的情況下能夠生活,結果並沒有組織起來,最後搞得很糟糕,社會沒有彈性。

2020年5月4日,印度海得拉巴郊區,來自鄰近的馬哈拉施特拉邦的移民工人試圖返回數百英里外的村莊,在全國範圍內的封鎖期間,他們走在一條高速公路上,以遏制新冠狀病毒的傳播。(美聯社圖片/Mahesh Kumar A.)

具體到中國,大家都覺得不太好理解,我也覺得不太好理解,因為中國的行政能力很強,本來做這種流動性再分配應該是相當容易的事情,但行政力量並沒有放在這一塊。

所以回到你提的韌性,總結起來有三點:第一,自由度是必須的,一個社會要想達到韌性,一定要容忍日常當中的所謂的「混亂」和看起來的不穩定,這是生活的一部分;第二,附近和最初500米的建設就是在建立社會的韌性,建立公共性,一盤散沙是沒有韌性的,一盤散沙要麼最終被搞成一塊磚,要麼就完全鬆垮掉,要麼就很被動地放在一個鐵盒裏;第三,必須認識到韌性不是自發形成的,而是需要政府幹預引導,我不認為政府越小越好,關鍵是行政力量往哪裏使?行政力量如果只是為了非常整體的集體行動,老是想着集中力量辦大事,就會使社會失去韌性,一些小問題就會變得很大。行政力量在進行流動性再分配時應該是一種介入性的管控,現在不是介入性的,而是自上而下的、壓力式的管控,這就會無效。

新加坡、韓國和台灣就是靠這種介入性控制,這種介入性控制是不斷在變的,不斷跟蹤,一發現病毒情況有變馬上跟着變。新加坡非常明顯,整體節奏掌握的非常好,什麼時候放開以及怎麼放開,都能控制得很好。而中國的壓力式管控最後變成了一個政治負擔,到了後期,為了論證防疫策略的正確性,只能靠意識形態的語言再加上民族主義的情緒去做非常泛化的論證,把自己套住了,走不出來。這跟我前面提到的極端搖擺也有關,當把事情推到一個完全沒有根據的政治高度,把自己給困住。

什麼叫混亂?什麼叫活力?這永遠是一個視角問題,現在我們把一切活力都看成混亂,這是一個大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