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烏衝突後的大哉問:「武統台灣」是不是美國挖的坑
自2月24日俄烏戰爭爆發後,中國輿論圍繞兩大陣地,展開了激烈的攻防與廝殺:其一,是對俄羅斯興戰的政治評價;其二,是基於俄烏衝突進展,對於「武統台灣」的預測與想像。
在「俄羅斯攻打烏克蘭」一事上,中國網民的爭論又可分為「情感」、「戰略」兩大戰線,前者大多聚焦以下的靈魂拷問:是否「同理」俄羅斯的出兵行為;是否認為美國、歐盟乃至烏克蘭,需要為衝突的爆發負一定責任;俄軍又是否為烏東人民的「解放者」等。以上種種不一而足,大抵是對西方反俄敍事的鏡像反彈,同時飽含湧向「自由主義」話語的滿腔怒火。如此情緒,與美國近年對中國發起的種種攻勢相關。故在中國網路中,對俄立場某種程度上,成了檢驗「是否愛國」的道德準繩,以及能否「勘破自由主義謊言」的鍵政「照妖鏡」。
而在「戰略」層次討論中,軍迷們此起彼落展開激辯,但廣大網友最關心的議題,仍不離「俄羅斯是否陷入美國陷阱」,即莫斯科是否在美國搧風點火、造勢誘打下,被迫於不利的時間展開行動?而檢驗此問的「標準」,自是戰場的實際進展。
平心而論,俄羅斯起初確是設想了「閃電戰」的作戰劇本,故2月24日包圍並牽制東部烏軍後,便一路直插基輔,並未給予烏克蘭「足夠猛烈」的摧毀式第一擊,俄方代表團甚至早在25日便出發前往白俄羅斯,準備與烏克蘭談判。但事件後續發展顯然不如俄方預期,美國與北約的行動雖僅稱得上「半調子」援助,烏克蘭的抵抗意志卻十分堅強,以至戰爭時程延長過月,即便普京(Vladimir Putin)的國內支持度不降反升,俄軍也逐步放棄包圍基輔、改轉烏東戰場佔領施壓,俄羅斯「未能速戰速決」乃不爭事實。
在此基礎上,有部分中國網友不論初始立場為何,皆認為俄羅斯確實「掉入美國挖的坑」,不僅深陷戰爭泥淖,更賠上多年經濟發展;反觀美國則借戰火鞏固了對歐主導權,更強化已經腦死的北約權能。在此認知脈絡內,不少人聯想到了台海危機,並得出「武統也是美國陷阱」的結論,主張兩岸應避免兵戎相見,否則將步「俄羅斯後塵」。
「誘打」之說為何無法服眾
可想而知,上述主張引爆了新一波輿論衝突,「是否支持武統」與「是否同理俄羅斯」類似,成了檢驗「愛國」的標準,且在立場不同的兩個圈圈內,意外找到了「共同交集」。
對某些支持武統者而言,主張「武統台灣也是美國陷阱」者,似乎在暗示「武統」是引誘好戰莽夫的詭計、摧毀中國發展紅利的糖衣毒藥,連帶諷刺自己千方百計要做「愛國賊」;而在部分反對武統者眼中,其也確實擔憂武統帶來的不確定性,不論是損害難計的軍事進攻,或是美國借勢發起的聯合制裁,都可能讓中國重蹈俄羅斯覆轍:經濟秩序大亂、陷入道德低谷,故實不該在台海問題上冒進。
然而,在「為中國考量」的前提基礎上,討論「武統台灣是否為美國陷阱」,其實並非俄烏衝突的直接產物,而是脱胎於輿論場上激辯多時的「誘打說」,意即美國是否有意在台海營勢,以誘使北京動手並陷入政經軍僵局。換言之,各方更多是借俄烏戰爭的時事發展,再度展開了立場攻防:支持武統者,認為俄羅斯此舉,具有一定示範作用;反對者則緊扣戰事成本,主張中國必須維持「戰略定力」。
平心而論,雙方的初始主張,在「為中國考量」的視野內,皆有一定道理。然而俄烏衝突激化了兩派博弈,戰事發展看似為「誘打」說提供了彈藥,其實同樣事件、不同詮釋,亦能為反對陣營增添不少底氣。
首先,認為美國「誘打」俄羅斯者,主張莫斯科在烏克蘭吃了敗仗,未能在包圍基輔後,逼迫烏克蘭簽署城下之盟,眼下改口「鞏固東部戰果」,不過是唾面自乾的政治謊言;但反對者則認為,俄羅斯的轉略轉換極具彈性,既然閃電戰未能奏效,便轉為實質佔領與殲滅,也就是除了烏東兩處共和國與克里米亞外,再拿下赫爾松(Kherson)與馬裏烏波爾(Mariupol),使前述三地實質相連,同時消滅被圍困的烏軍,最終迫使烏克蘭永久分裂,發展成近似朝鮮半島的局面,「東烏克蘭」由俄軍實質控制,「西烏克蘭」則成為西方劃定的反俄前線。而美歐已通過實際行動證明,縱使烏克蘭化作焦土、難民西涌,其也不打算開放烏克蘭加入北約,故莫斯科可謂達成了阻擋北約東擴的戰略目標,同時奪下更多烏克蘭領土,鞏固了烏東的安全緩衝區。
其二,認為美國「誘打」俄羅斯的論述,也聚焦經濟制裁力道,以及俄羅斯爆發反普京示威的可能。然而反對者同樣在後續發展上,解讀出了另一種趨勢,一來此次美歐欲強制對俄脱鈎,卻在高喊口號後陷入一片手忙腳亂,制裁確實重創了俄羅斯經濟,卻也同樣擊打了正因「政治正確」自縛手腳的西方,包括被迫「斷氣」的德國,以及正在削弱美元霸權的美國自身;而在內政場域,俄羅斯確曾爆發大規模反戰遊行,但伴隨莫斯科逐漸掌握宣傳話語權、普京又出台嚴厲的輿論管控措施,俄羅斯輿情逐漸回穩,短期之內難見「顏色革命」爆發跡象。
簡言之,「美國誘打俄羅斯」之說雖有市場,卻無法全然服眾,關鍵便是後續各方的實質損益。或許烏克蘭之役確為美國精心設計的陷阱,俄羅斯也着實低估了基輔的反抗意志與決心,因此付出比預期更高的人力與軍事成本,但由後續發展觀之,美國又何嘗不是看輕了俄羅斯的政權韌性與行動決心?
「武統」與台海問題的本質
在「支持誘打說」者眼中,俄烏衝突暴露了莫斯科的狂妄自大、瞻前不顧後;在「駁斥誘打說」者看來,俄軍的戰事受挫反在一定程度上,證實了出兵之舉確有必要,畢竟尚未被北約武裝成功的烏克蘭,都令俄軍如此吃力,若待至未來怎還得了?換言之,俄羅斯明知是坑也要跳,為的就是避免某一日「坑會大到不能跳」。
同樣道理,也可被運用在台海議題上。在「支持誘打說」者看來,美國有意在台重演烏克蘭戰局,以將中國推入久戰難停、制裁加身的窘境,甚至也不避諱北京察覺此意圖,畢竟其若為此裹足不前、持續拖統,便意味華盛頓可持續把玩台灣牌,並在中國東南沿海打入戰略楔子;然在北京決策圈、中國輿論場內,也永遠會有聲音主張「反其道而行」,意即須在「美國得逞前」動手,儘管中國會因此付出軍事、經濟、輿論代價,現在付出的也遠比未來小。
兩派博弈經年,前者因與「和統」的政策主軸掛靠,故仍屬論述主流,大陸知名涉台學者章念馳所謂「智統、巧統台灣」主張,便與此前提高度相關。然由章念馳近期招致的批評來看,其所謂「時與勢都在中國一方」的論述,已逐漸站不住腳,畢竟中美博弈激化了「台灣牌」烈度,台獨趨勢更在島內氾濫成片,從文化創作的大批整風、新聞媒體的被迫撤照與自我審查、國民黨內的獨化呼籲,皆昭示了反中民粹的積重難返。
如此殘酷現象,直擊了「誘打說」的核心假設,即「台獨趨勢可以逆反」。在過往大陸涉台學界內,此類論述多不勝數,但其條件設定大抵是:民進黨執政失敗、治理失能,或是美國對台蠻橫、背叛盟友先例無數;至於「武統」則極少被考量在內,甚至反被認為是可能導致統一「貌合神離」的關鍵。
而多年以後的現實發展也證明,民進黨的慘淡政績無助遏抑台獨,台灣民眾反願在台獨信仰旗幟下,包容民進黨的倒行逆施;而美國拋棄盟友雖會讓台灣民眾寒心,卻終究難撼島內政治結構,畢竟藍綠兩黨皆受美國扶持,往後也只會加倍比試誰更親美,疑美論註定只能在民間浮動,難至上層建築。且美國拋棄盟友無數,不僅暴露美國之冷血,也側面說明,多數受美宰制、精英親美的小型政體,皆無法自前車之鑑吸取教訓,或是美國勢力滲透之深無可挽回,阿富汗先例便無改烏克蘭結局,又如何能期待台灣必然「出現奇蹟」?
除此之外,台海與烏克蘭的實質差異,也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美國誘打」對中國輿論場的威嚇力。第一,烏克蘭與歐陸實質相連,故諸如刺針、標槍反坦克導彈等巷戰武器,可通過東歐邊境持續輸入烏克蘭,但台灣四面環海,雖高呼要抗中保台打巷戰,卻僅向美國採購了400枚標槍充數,並將大筆經費投入第一擊後極易被殲的戰機、防空系統上。除非美台軍工複合體自今日起改變軍售策略,大量對台輸入標槍與刺針等武器,方有可能產生實質變化,否則所謂「巷戰」仍是停留在口號宣傳,掃帚畢竟不能在現代戰場上發揮效用。
第二,烏克蘭自2014年起湧現大批極右民兵團體,烏東更是持續內戰,早在俄羅斯動武前,烏軍便經歷了8年的整軍與訓練,要一夕潰散有其難度。然而台軍久未經戰,民眾更是「閃兵」成風,不惜假冒罹患愛滋病、留下紀錄,也要逃避兵役,而募兵制同樣成效奇差,顯然不是每位鍵盤戰士都願身體力行。除非台灣政府願得罪選票、大刀闊斧,將兵役時程強制拉長為一年以上,並要求高中與大學增開「打靶必修課」、「巷戰訓練學程」,補助全台廣設靶場,同時要求基層籌組「民防團體」、定期演訓,否則要成為「下個烏克蘭」,無異於夢囈空談。
析論至此,「誘打說」的尷尬顯而易見:眼下台灣並不具備烏克蘭的軍事韌性與抵抗能力,但美台的軍事實質勾連綿延未斷,甚至可能持續升級,例如「刺蝟戰略」的口號高唱,便為「駁斥誘打說」一派,提供了不少彈藥。如此發展改變了台海氛圍,在北京過往長年決策內,擱置爭議、模糊對峙,確為對台策略主軸,畢竟這是考量中美關係、台灣政情下,得出的最小成本選項;然而國際情勢風雲變幻,「最小成本」的考量條件又豈會紋風不動?正如「駁斥誘打說」一派主張的,難道要等到台灣已武裝到烏克蘭程度才動手?
和統至今仍是北京對台政策核心,但這並不代表「武統」的政策付之闕如,尤其當美台軍事勾連程度上升,促成「即使放棄武統,也未必能避免戰爭」的論述崛起後,「誘打說」便持續喪失陣地。在此輿論情境下,武統究竟是不是「美國挖的坑」,或許已無關緊要,如若美台軍事勾連程度未減、甚至出現巷戰化武裝態勢,中國輿論場與決策圈或將被迫調整「最小成本」考量情境,轉為思考「跳進坑後,要如何在最低成本下出坑」,以及「為了降低進坑時的損害,眼下有哪些準備可做」,而非「直接棄坑」。
擱置爭議、共謀發展,向來是北京處理爭議的原則與主張,但「勿謂言之不預」的果決,亦為鮮明的歷史蹟證。在硝煙升起前,各方皆可預測,北京「沒有武統的政策」,正如俄烏衝突爆發前,多數人亦判斷俄羅斯不會興戰般,但真正結果,也只有動手那刻到來,才能正式確定,武統究竟是不是「美國挖的坑」,也並非美國單方可定,而是高度依賴結果的輿論博弈。從撰稿人到學者,人們或許不得不承認,論述的功能,往往是對歷史變化的「再追認」,而多數身處變局中者,其實少有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