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髮女不配拿金牌」:韓國性別之戰

撰文:周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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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的女權主義者正為涉嫌誘姦未成年女性的男星吳亦凡被捕而拍手叫好之時,韓國的女權主義者正在網上激烈戰鬥——日前,在奧運賽場上歷史性連奪三金的神射手安山因其所謂「女權主義式」短髮,而被極端男權主義者群起而攻之,甚至有男性網友要求褫奪安山金牌,這自然引發了韓國女權團體的憤怒反擊,掀起又一波性別戰爭。
在過去幾年,性別對立已成為韓國最尖銳的社會議題之一,且無疑將在明年大選佔據重要地位。

安山遭遇的非議在外人看來是很難理解的。做為韓國歷史上第一位在同屆奧運會連奪三金的運動員,她理應收穫的是讚美與掌聲,而非男權主義者的謾罵。關乎她被批評的具體理由就更加可笑,最主要原因就是她留有一頭超短髮,由於韓國女權主義者2018年發起的「逃離束身衣」(Escape the corset)運動宣揚女性短髮素顏形象,抵抗整容和化妝文化,因此超短髮就被視為女權主義者的象徵。

此外,安山就讀的是女校,喜歡的明星是具有自信強大形象的女團Mamamoo,以及她曾在Instagram貼文中使用웅앵웅等所謂「厭男」詞彙,該詞既可形容蚊子嗡嗡聲,又常在女權主義論壇上被用於指責男人說話沒有邏輯。綜上,不少韓國男性網友就直接給安山貼上了「女權主義者」的標籤,並對她進行辱罵,包括「不能用國家稅金來培養女權主義運動員」、「應該褫奪她的金牌」等等。

韓國近年來性別戰爭越發尖銳,圖為2018年韓國女權主義者示威。(Getty)

如果說此次事件只是一小部分極端男權主義者的瘋狂的話,今年5月韓國連鎖便利店GS25海報所引發的輿論海嘯,則可以更清楚地說明該國性別戰爭的激烈程度。該海報因印有兩只手指捏住香腸的圖案,被認為是在影射男性生殖器大小,且與2017年關閉的激進女權主義社區Megalia的標誌相似,遂遭到韓國男性猛烈抵制。

在GS25降職CEO、撤下廣告並道歉後,男權主義者繼續圍獵各種類似廣告,例如用手捏住麵包、信用卡、星巴克咖啡,甚至是新冠疫苗的宣傳照,都遭到廣泛抵制,而最後商家或政府也都紛紛道歉了事。如此大規模的網絡審判,可見性別議題在韓國的敏感性。

韓國GS25零售店海報引起男性極大抵制。(GS25官網)

經濟主導地位瓦解的焦慮

為何韓國的性別對立發展到了如此尖銳的程度?究其根本,還是長期「男尊女卑」社會傳統不可避免地引發女性激烈抗爭,而在財閥經濟下優質就業資源有限的韓國社會,女性平權行為又不可避免地壓縮了男性社會資源,尤其引發剛服過義務兵役、在職場進程上落後一截的男性產生受害者心態,近幾年房價的飛漲和疫下就業機會的減少更是加劇了社會焦慮感。

雖然說「男尊女卑」的傳統是東亞文化圈通病,但不得不說韓國更嚴重一籌。該國自建國以來至2008年實行「男性戶主」制度,即妻子必須登記至丈夫戶籍中,孩子不得隨母姓,即使離婚後也是如此,家庭財產繼承順序也是優先男性。這種制度幫助維繫了「男主外女主內」的傳統家庭模式,以及男性的大男子主義。相比之下,中國的戶籍制度主要用於區隔城鄉居民,而非基於性別主義。

這種「男性戶主」制度從90年代起才開始受到明顯挑戰,當時也正值韓國女性勞動參與率和學歷程度不斷提高,女權運動興起。其中一種解釋是1997年的亞洲金融危機造成大量韓國男性失業,激發了女性延後結婚以留在職場賺錢。數據顯示,2005年的韓國25歲至29歲女性勞動參與率比1995年提高了18.1百分點,增速遠高於1985年至1995年期間。

韓國各年齡段女性勞動參與率變化。(來源:《東亞:人口少子高齡化和可持續發展》)

女性大量湧入勞動市場,自然引起男性經濟主導地位和傳統家庭模式的鬆動,也隨之引發了男性的憤怒。尤其是年輕男性必須要經歷兩年服役、職場起步速度落後於女性,這在財閥經濟體制下優質崗位有限、競爭極度激烈的韓國就業市場「可謂輸在起跑線上」,而傳統觀念又要求他們承擔約會、婚房和婚後養家糊口等一系列經濟責任,就更是激發了男性的焦慮。

本世紀起,韓國男性陸續發明出「大醬女」、「泡菜女」等一系列厭女詞彙,表達對拜金女的鄙視,實際上也是抒發自身在經濟和社會地位上不再佔據絕對支配、無法滿足女友需求的怒火,「男性連帶」(Man of Korea)等男權團體和Libe等厭女的極右翼論壇也開始興起。

激進女權運動的反擊

對此,女性的反感情緒不斷累積,其一大轉折點發生在2015年。當時韓國Mers病毒爆發,有兩名韓國女性在入境香港時因不願隔離、執意前往銅鑼灣逛街,而被男性網友惡毒指責為「泡菜賤人」、「大醬女」等等。憤怒的女性網友遂成立了激進女權論壇Megalia開始有組織地反擊,該論壇永久地改變了曾經學術性的、溫和的女權運動,使之走向戰鬥風格。

Megalia論壇因其激進的女權主張和仇男傾向而毀譽參半,GS25海報正因與Megalia圖標相似而遭到大規模攻擊。(來源:Wikipedia)

而面對女權運動的激進化,本已動員起來的男權主義者開始迅速反擊,他們利用一些極端女權主義者的過激言論,以此「以偏概全」地抹黑整個平權運動,包括2017年激進女權論壇Womad讚同一位身在澳洲的用戶性侵男童等,這幫助他們將「女權主義者」污名化成一個髒詞,並開始大張旗鼓圍獵所有女權主義者。

例如偶像女團「Red Velvet」成員Irene在分享了描述女性困境的《82年生的金智英》一書、偶像女團「Apink」成員孫娜恩在曬出了「女孩可以做一切事」的手機殼後,這類在其他國家都正常不過的舉措,卻在本國遭遇了大規模的男粉絲杯葛行動。這就促使演藝界和商界對性別議題避之不及,遑論帶頭主張男女平等了,GS25等一系列商家在5月的海報風波中跪低認錯就可見這一風氣。

而男性如此大規模地圍剿女權運動,又將本已十分激進的女權運動者不斷推向新的極端。雙方陣營幾乎已沒有中間地帶。因此,儘管經歷了2016年的江南站厭女兇手隨機殺人事件、2018年「逃離束身衣」運動、2020年「N號房」事件這等引人深思的社會問題後,韓國的性別對立問題並沒有所緩解,反而在雙方對罵中不斷走向新的高峰。

本來按照社會發展規律,女性平權運動會隨社會觀念的進步而逐步被大眾接受。但在年輕男性焦感尤其強烈的韓國,他們未將服役之苦、就業之難、經濟壓力之大歸咎於政府或體制,與同樣受到壓抑的女性結成聯盟,而是將憤怒發洩至女權運動頭上,認為年輕女性「得了便宜還賣乖」,同時卻不願直視韓國在發達經濟體中性別薪酬差異最大、女性議員率排名倒數的現實,這都導致其在自怨自艾中越發走向極端,與同樣趨於極端化的女權運動一同跌入惡性循環的漩渦。

保守派反女權主義策略能奏效嗎?

在上次韓國2017年大選時,雖然彼時性別問題已經劍拔弩張,但對朴槿惠同仇敵愾的憤怒壓倒了一切。在民調公司蓋洛普(Gallup)2017年6月對文在寅政府進行的第一次月度民意調查中,90%的20代年輕人支持總統。

不過,在今次大選中,性別問題無疑將成為焦點,乃至可能發揮決定性作用。文在寅任內房價飆升、青年失業率因疫上漲,都讓背負更多購房和就業壓力的年輕男性不滿,這從今年4月的首爾和釜山市市長補選就可見一斑,當時超過七成二十代、超過六成三十代男性投票支持保守派候選人。而積極參與首爾市長補選拉票、因其「反女權主義」聞名的保守派青年李俊錫,本在黨內名氣平平,但他依靠在年輕男性群體積累的人氣,竟在6月的黨魁選舉中殺出重圍,一舉成為韓國憲政史上最年輕的黨魁。這使得李俊錫對其「反女權戰略」頗為自鳴得意,將之順勢成為保守陣營的主打政策。

目前,李俊錫多次強調要廢除政府「女性平等部」,支持廢除韓國1984年通過的《消除女性歧視公約》中的女性配額制(該制度保證韓國政黨和公司須向女性保留一定比例的職位)。他聲稱配額制擠壓了年輕男性的就業機會,使女性佔有的「政治正確」反過來壓迫男性。顯然,這些話語能輕易挑起年輕男性憤懣情緒。

李俊錫曾稱「激進女權主義者和恐怖分子一樣有毒」,他的言論深得年輕男性支持。(美聯社)

但這到底能在多大程度上動搖大選?考慮到六十歲及其以上的老年選民是保守派大本營,40歲至50歲受光州運動影響頗深的中年人又是進步派的中堅力量,年輕選民將起到決定性作用,如果女性選民因不滿文在寅女權政策未有成效、執政黨大佬頻頻爆出性侵醜聞(如前首爾市市長朴元淳、忠清南道知事安熙正等),而棄票率較高的話,男性選民無疑就成了選戰的勝負手。根據今年5月一份民調,年輕女性選民僅有37%支持文在寅政府。

不過,最終情況還要視進步派陣營究竟推出哪位候選人而定,如果是發言直率、在年輕人心中人氣頗高的京畿道知事李在明的話,保守陣營的優勢就會迅速降低。在7月4日Global Research發表的民調中,李在明在18至50歲階層支持率都比保守派最熱候選人尹錫悅要高。因此,在進步派最終候選人出爐之前,還無法具體評估保守派「反女權策略」對大選的影響。

但毫無疑問,這種訴諸仇恨政治的策略雖然可能是催票妙招,由此加劇的社會分裂將是貽害無窮的,正如我們在美國看到的那樣,特朗普極度偏袒其特定票倉的言論和政策,將美國撕裂程度推升到前所未有的程度。而在男女對立已然異常尖銳的韓國,政客若不著重解決根本問題,例如改善服役條件、創造更多優質崗位、調控房價等等,而是直接煽動性別仇恨,則可能醞釀出超乎想象的社會動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