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周報.專訪】踏上時代快車 從兩代攝影師鏡頭看中國鐵路變遷

撰文:甄梓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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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陋的綠皮車廂裏,行李架上大包小包堆得滿滿。婦人喊了一聲「碰」,原來她和其他乘客在打麻雀,旁邊的小孩憋不住尿褲子了;車廂一隅,一對小情侶在竊竊私語。走到車尾,老伯伯搖開車窗,靜靜的抽煙,青年拿着收音機在聽鄧麗君的歌曲,在80年代,果然有中國人的地方就有她的歌聲。
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這些都成了消逝的畫面,情懷不再。今日的高鐵車廂中,打麻雀的人都變成打短訊的低頭族了。如果攝影是一種說故事的方式,王福春與王嵬就是中國鐵路的「講故佬」。《香港01》記者找來兩位攝影師訪談,時代巨輪帶走的光影,他們用照片留住。

中國舊式火車環境欠佳,非常擠迫。(王福春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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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是一個縮小的社會。」在形容中國鐵路時,王福春不止一次這樣說。

這位中國紀實攝影師出生於1943年,是在二戰末環境下長大的一代,戰亂時的中國物資匱乏,民生凋敝,他和同齡孩子在內憂外患夾擊下的中國社會裏,掙扎求存。

六歲那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新中國時代的到來並沒有給他一家人帶來幸福安康,「我是苦孩子,從小失去父母,哥哥和嫂子把我養大。而我對鐵路的情感,源於哥哥在鐵路上班,小學畢業時隨他們一家搬到黑龍江省中部綏化機務段附近的鐵路住宅,那時開始接觸鐵路,天天看火車跑、聽火車叫。」那時家裏條件不好,王福春經常跑到機務段撿煤核,爬上卸完煤的車子掃剩煤,還拿着袋子爬上貨車找糧食。

1962年初中畢業,王福春本想早點出來工作,減輕家人負擔,正好鐵路大維修隊招聘,於是他報了名,「哥哥知道後不准我去,說我身體瘦弱,修鐵道挑石碴、扛鋼軌這些工作會累壞我。」在哥哥的鼓勵下,他考進綏化鐵路機車司機學校,繼續上學。就這樣,他走進了鐵路的世界,從此結下不解之緣。

一對小情侶在火車上竊竊私語。(王福春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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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後,王福春被徵召入伍,退伍那年正值文化大革命爆發初期,他被分配到哈爾濱鐵路局三棵樹車輛段,因為擅長美術,很快被調到工會當宣傳幹事。1977年文革告一段落,工會主席派他替勞模(即工人階級的優秀代表)拍攝宣傳照,他到技術室借了一台海鷗120相機,誰知一拿起相機,便再沒有放下來。

那時的鐵路員工可以免費坐火車,王福春便帶着海鷗相機走遍全國,拍下許多車廂內的風景,把最真實的一面記錄下來。為了拍攝,王福春曾與死神擦身而過。那是1991年夏天,從哈爾濱開往上海的火車嚴重超載,他被人群夾在車廂中間,喘不過氣,於是趁着火車停在一個小站時擠出人群,下車透透氣,沒想到那麼快便關門開車,他立即抓住車門扶手,剛起動的火車速度仍慢,還能撐得住,但之後火車加速,整個人飄了起來,就在快將跌下去的時候,幾名列車職員和乘客把他拉進車內。回想起來,是多麼觸目驚心,「那次太危險了,差一點沒命,現在做不到了,高鐵車沒有登車把手,車開了無法上車,而且高鐵車速太快。」

綠皮車箱內充滿吵鬧聲,乘客自備麻雀打殺四方。(王福春攝)

四處拍,純粹因為熱愛攝影,他的作品主要圍繞中國火車上的人生百態,滿是人情味和生活感。去年他的攝影集《火車上的中國人》再版,翻開攝影集,恍如登上1980、1990年代的綠皮火車,你會碰到千奇百趣的事—乘客自備收音機在車廂收聽鄧麗君的歌曲、打麻雀、下棋及集體做廣播體操等,現在回看,畫面都已成了歷史。

記者問哪張照片讓他最難忘,他想也不想就說:「1995年在武漢開往南寧的列車上,一位小女孩滿身汗泥,倚在車門,站着睡着了。我看着她,舉起相機足足停了有五六分鐘,按不下快門,心裏十分難受和自責,因為我無法給她幫助。在最後按下快門那一刻,我的心刺痛了,憶起自己苦難的童年。」

中國經歷40年的改革開放,國情出現極大變化,高速的經濟增長令中國富起來,今天的高鐵變成陸地航班,車廂就像豪華的流動賓館,座位寬敞舒適。乘客都穿得時尚光鮮,令鐵路風光好不一樣。

高鐵帶來交通便利,但人與人的關係好像疏離了,乘客互不交流。圖為小朋友在車廂內玩平板電腦。(王福春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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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是用照片說鐵路故事的人。」90後中國青年王嵬說起王福春。跟王福春一樣,王嵬同是鐵路迷,不過年紀差了近50年。王嵬愛看火車、愛拍火車,15歲開始拍攝中國鐵路的風光和各式型號的火車,其中最為人熟悉的作品是京張鐵路,他把鏡頭對準北京和張家口之間這段百年鐵路線上,希望人們透過照片認識中國鐵路文化,只因火車和中國人的生活太密切。

採訪王嵬時,他正在北京籌備展覽活動,接電話後,他提到這次展覽會展出過去十多年記錄京張鐵路的照片及文獻,可說是歷史的印記。

京張鐵路是首條不使用外國資金及人員、由中國人自行設計建造的鐵路,它連接北京西直門, 經八達嶺、居庸關、沙城、宣化等地至河北張家口,全長201.2公里,共建造14個車站、4條隧道和125座橋樑。該鐵路於1905年由當時的直隸總督袁世凱和會辦大臣胡燏棻上奏請求籌辦,同年9月開工修建,由詹天佑擔任總工程師。為縮短工期,詹天佑在開鑿八達嶺隧道時採用了人字形軌道,最終於1909年建成,1916年京張鐵路被併入京綏鐵路中,並於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被併入京包鐵路。至今鐵路已有百年歷史,部分路段已列入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90後的王嵬是鐵路迷,以拍攝方式記錄京張鐵路歷史。(VCG)

王嵬才不過27歲,是什麼原因吸引這年輕小子研究百年老鐵路?他對記者說起童年,「小時候家住北京北站附近(京張鐵路沿線),從小喜歡鐵路和火車,每天只要有火車經過,我就會爬到窗前看。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對鐵路特別有興趣。」小學五年級時,黃嵬偷偷拿走家裏的傻瓜機,到城內拍攝鐵路和火車,那時只是胡亂拍,不算什麼作品。

15歲那年對他來說意義深遠。北京的鐵路已經不能滿足他對火車的喜愛,他扭計嚷着要父母買一台變焦數碼相機,然後開始他的中國鐵路拍攝之旅,足迹遍布河北、內蒙古、青藏、南疆等地。為了拍攝火車行駛鐵路上最完美的瞬間,他經常帶着相機在山頂、公路、叢林甚至橋上等待,最長一次足足等了五天。他說:「每次旅程都有不一樣的體驗,旅途中會遇到不同的人,有時在火車上認識了一些新朋友,一起下棋,一起吃飯,這是經常會做的事。」大學畢業以後,鐵路攝影從興趣變成了職業。最初父母不支持他這個決定,但他仍堅持夢想,從投稿雜誌社無人問津,到之後在業界開始薄有名氣,方得到父母的肯定。

京張鐵路猶如山坡上的金蛇,在夜裏閃閃發光。(王嵬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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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追趕着火車,不經不覺,霎眼暮年。

火車上的中國人,王福春一拍就40年,他說這份堅持不容易,現在乘客防護意識強,什麼肖像權隱私權都用上了,為拍攝增添難度,「讓你刪掉是客氣的,給你一拳、踢你兩腳、罵你幾句是正常的,以前拍照叫潛心攝影,現在叫潛伏攝影,就是不能公開拍,像特工。」

想像一下如果有人在火車拿着裝着大炮鏡頭的相機,很難不看他兩眼。王福春笑言自己的職業似小偷,偷的不是財物,而是故事。他每次在列車上拍照時四處亂看,在車廂來回走,多次被乘客懷疑是小偷報警。「列車到什麼地段小偷多,小偷什麼時候出現,我非常清楚。有時我與小偷不期而遇,小偷還以為我是同行。」

王福春拍攝火車上的中國人,一拍就拍了40年。(VCG)

從蒸汽火車、內燃火車、電力火車到高鐵,中國鐵路發展見證了時代的進步。由中國自主研發的「復興號」高鐵運行速度已達到每小時350公里。截至2016年底,中國高鐵運營里程超過2.2萬公里,京津高鐵、京滬高鐵、武廣高鐵、京廣高鐵、滬昆高鐵等鐵路先後開通,帶來了交通便利。人們坐高鐵又快又舒適,是種享受,但王福春慨嘆,就是少了些故事,「現在車廂內的人只有一個動作,低頭看手機,全部是低頭族。」

與舊式火車相比,王福春認為最大分別是人與人的感情淡漠了,乘客在車廂或望着頭上的電視,或埋頭玩手機、玩電腦、上網聊天、打遊戲機、聽音樂,偏偏不見他們與周圍的人聊天。「以前車廂環境不好,人滿為患,沒有座位,一站便兩三天,乘車痛苦無奈。高鐵時速快了,世界拉近了,但感情疏遠了。」當然,政策的變化對火車光景也產生影響,比如以前乘客可攜帶寵物上車及在車廂吸煙,讓他拍到火車上的人帶着寵物、有煙同抽的光景。

「我很慶幸與鐵路結緣,照片如同自己的親孩子,每幅照片的背後都有我的汗水和心血,都有說不完的故事。」這名七旬老人花大半生時間拍下火車上中國人的千姿百態,乘坐列車上千次,拍攝底片十餘萬張,作品勾勒出時代變遷的歷史脈絡。

為了拍攝火車行駛鐵路上最完美的瞬間,王嵬經常帶着相機在山頂、公路、叢林甚至橋上等待,最長一次等了五天。(王嵬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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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嵬鍾情研究京張鐵路,正因早年對詹天佑的崇拜。除拍攝鐵路風景照外,他近年專注採訪老鐵路工人和沿線居民,透過田野考察和口述歷史,記錄他們的生活故事,多角度地闡述鐵路的歷史變遷,「火車司機常說京張鐵路關溝段有不少故事,如何操控蒸汽火車駛上關溝、穿越隧道要做什麼,老鐵路工人所經歷的,都是我要記錄的東西,結合口述歷史和文獻,把打聽出來的重要訊息一一調查。」

京張鐵路在1909年啟用至今,百年過去,同樣連接北京與張家口的京張高鐵預計明年底通車,時速達350公里。京張高鐵集成了中國高鐵建設的最高成就,不單是國家規劃實施的「八縱八橫」京蘭通道東段的重要組成部分,同時也是2022年北京冬奧會的重點配套交通基礎設施,所有隧道的施工都採用了最高標準。

不過對王嵬來說,如何讓新舊並存、如何在京張高鐵啟用後妥善保護舊鐵路,才是他最關心的課題。鐵路沿線的老站房、車庫、橋樑、隧道……王嵬眼見一個個歷史記號隨着城市發展而遭拆除,才意識到保育鐵路的重要性,尤其是得知1906年建成的清河車站老站房因修建高鐵而面臨拆除的命運,更感迫切,「當時在想,若不做點事,後人便不知車站歷史是怎樣一回事,於是我向文物保護部門提交圖文申請,一年多後收到海淀區明文發來的『不可移動文物認定表』,終保住清河路站房。它是屬於大家的,歷史遺留下來的不應該拆下來。」

對於不復存在的路段,他在調查過程中用手繪的方式復原通車初期的景象,手繪出來的圖畫當然與真實版本有所出入,但至少記錄了下來,一切都記錄在他去年出版的《我的京張鐵路》圖文書中。

王嵬鍾情研究京張鐵路,正因早年對詹天佑的崇拜。圖為鐵路風景照。(王嵬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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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着鐵路的發展,舊式火車將會被淘汰,不過快有快的好,慢有慢的好。王嵬笑言自己是一個懷舊之人,在生活節奏急促的今天,還是鍾情坐慢火車,慢慢細賞沿途風景。在他眼中,高鐵和舊式火車發揮作用不一樣,新不如舊的好看,但是從乘客的角度出發,高鐵速度比以前快,確實方便人們上班或出外旅行,反映了中國鐵路的進步。他認為舊火車也有存在價值:「每個人出走的目的不盡相同,最重要是體會到旅行的過程。如果從北京前往浙江麗水,時間充裕的話,我寧願坐慢火車,這樣可以在車上睡一晚,睡醒便到站。」

中國鐵路走向世界,協助歐亞及非洲國家興建高速鐵路,王福春感到樂觀:「高鐵已成為中國改革開放的符號,它代表國家發展的速度。過去中國鐵路是追跑者,一夜間成為世界領跑者。」

王嵬與王福春,說的是兩代中國人的故事,他們同樣用照片記錄了中國鐵路變遷。在迎接高鐵新時代來臨的同時,不忘歷史,這也許是每個鐵路迷的小小心願。

上文刊載於第95期《香港01》周報(2018年1月15日)《踏上時代快車 從兩代攝影師鏡頭 看中國鐵路變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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