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西方?被滲透?伊朗知識精英為何陷入痛苦的「心理撕裂」

撰文:外部來稿(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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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在伊朗的「中國電影周」上放映了反映中國抗美援朝歷史的電影《長津湖》,引起了伊朗民眾非常熱烈的反響,電影結束後全場觀眾起立致意,伊朗媒體也給予了大量報道。

之所以會出現這樣的熱潮,一是與當前緊張的中東地區局勢密切相關,尤其是伊朗面臨可能與以美國為後盾的以色列之間爆發大規模軍事衝突,伊朗民族情緒高漲;二是伊朗歷史上在與西方的軍事對抗中有過輝煌的勝利,也有過慘痛的失敗,勝利與失敗交織下的複雜民族情感使得中國電影《長津湖》對伊朗人民來說,無異於一部鼓舞民族精神和士氣的勵志片。

伊朗是世界文明古國之一,曾經兩度建立了囊括西亞-中亞大部分地區的波斯帝國,疆域包括了埃及和黑海北部沿岸地區,因此被稱為第一個橫跨亞非歐三洲的世界性大帝國,這也是伊朗民族最引以為自豪的榮光。由於波斯帝國直接面對歐洲,歷史上歐洲的向東擴張和侵略,伊朗都是首當其衝的橋頭堡。伊朗在伊斯蘭前的三大王朝都是處在與西方的軍事衝突之中。

伊朗阿契美尼德王朝(公元前550—前330年,由伊朗雅利安人波斯部落建立,史稱第一波斯帝國)時期,主要面對的是以雅典和斯巴達為首的希臘聯軍,經過馬拉松戰役、温泉關戰役、薩拉米海戰三次大的戰役,希波戰爭最終以波斯的失敗和希臘的勝利而告終,由此迎來了古希臘文化的黃金髮展時期。西方歷史學家歷來把希波戰爭中希臘的勝利描述為西方民主制度對東方專制制度的勝利。

之後是亞歷山大於公元前334年從馬其頓起兵東征,橫掃伊朗阿契美尼德王朝,公元前330年第一波斯帝國滅亡,開始了希臘統治伊朗的八十餘年希臘化時期。這可以說是伊朗民族在經歷了波斯帝國的輝煌之後,遭遇的第一次慘痛失敗。

哈馬斯領導人辛瓦爾被擊殺: 2024年8月12日,伊朗德黑蘭,圖為一棟印有辛瓦爾圖像的廣告牌。(Reuters)

公元前247年,伊朗安息王朝(公元前224年—公元224年,由伊朗雅利安人帕提亞部落建立)建立,經過「百年光復戰爭」的艱苦卓絕的努力,終於把希臘勢力趕出了伊朗高原。「百年光復戰爭」是伊朗人民面對西方強勢軍事力量的第一次重大勝利,也是伊朗民族幾乎在遭遇滅頂之災之後的頑強崛起。

之後,伊朗安息王朝始終與羅馬帝國相抗衡。羅馬帝國在「打遍地中海無敵手」之後,在東方遭到了伊朗安息王朝的頑強抵抗。羅馬帝國前三巨頭中的克拉蘇對安息用兵,公元前53年雙方會戰卡萊,安息以不足2萬的兵力大破羅馬4萬大軍,這成為世界軍事史上以少勝多的著名戰例。卡萊戰役的勝利,大大鼓舞了伊朗的民族自信心。公元前36年,羅馬後三巨頭之一、著名的年輕統帥安東尼再度對安息用兵,同樣遭遇慘敗。

公元395年,龐大的羅馬帝國受歐洲北方蠻族入侵,帝國一分為二,東部帝國以君士坦丁堡為首都,東羅馬帝國又稱為拜占庭帝國。伊朗薩珊王朝(224—651年,由伊朗雅利安人波斯部落建立,史稱第二波斯帝國)主要是與東羅馬帝國相抗衡。528-531年、540-545年、549-562年、571-591年,伊朗薩珊王朝與東羅馬帝國之間發生大規模的、長期的軍事衝突,每次軍事衝突的最終結果都是伊朗薩珊王朝取勝,把東羅馬軍隊打得丟盔卸甲,割地賠款。572年,為了斷絕東羅馬的海上絲綢之路通道,薩珊波斯佔領也門,扼守亞丁灣。從此,也門地區成為伊朗的勢力範圍。

因此,伊朗伊斯蘭前的三大王朝在與西方的軍事對抗中,總體上佔據優勢。這種優勢積澱為一種民族心理,形成伊朗民族內心深處的驕傲自負情結。作為西亞地區強國,伊朗從古至今一直在該地區具有一種強大的威懾力和震懾力,其文化對周邊地區具有強大的輻射力。

2024年10月1日,伊朗對以色列發動導彈襲擊後,有伊朗民眾在德黑蘭(Tehran)街上慶祝,圖為一名參與慶祝的民眾踐踏以色列國旗。(Reuters)

610年,先知穆罕默德創立伊斯蘭教。632年,先知穆罕默德以伊斯蘭教實現了對阿拉伯半島上各個阿拉伯部落的大統一。在四大哈里發時期,阿拉伯軍隊開始衝出半島。這時的薩珊波斯,一方面由於與東羅馬帝國之間的長期戰爭消耗了國力,另一方面國家內部發生兒子弒父奪位的內亂,因此不敵阿拉伯大軍。651年,伊朗薩珊王朝滅亡,伊朗進入伊斯蘭時代。

伊朗文明在被伊斯蘭教改變的同時,伊斯蘭文明也被伊朗文明所改變,伊朗的伊斯蘭化使得阿拉伯的伊斯蘭文明從部落文明迅速轉變為高度發達的帝國文明。被阿拉伯人征服,可謂是伊朗民族遭遇的第二次滅頂之災,但是伊朗憑藉強大而高度發達的文明徵服了征服者,這也形成了伊朗民族心中的「大伊朗主義」情結,認為正是伊朗的貢獻創造了繁榮燦爛的伊斯蘭文明,這也形成了伊朗民族在伊斯蘭時期的心理優勢。

描繪宮廷精緻生活的伊朗細密畫,是伊朗燦爛波斯文化藝術的代表,受到波斯傳統文化和伊斯蘭宗教文化的雙重影響。

同時,也正是伊朗地區的伊斯蘭化,使得伊斯蘭教最終分裂成為以阿拉伯人為代表的遜尼派和以伊朗人為代表的什葉派。伊斯蘭教遜尼派與什葉派之分,表面上是因為兩大派對誰是先知穆罕默德合法繼承人這個問題的認知分歧導致的。

遜尼派承認四大哈里發阿布·伯克爾、歐麥爾、奧斯曼、阿里均為穆罕默德的合法繼承人,而什葉派只承認阿里(穆罕默德的堂弟兼女婿)為穆罕默德的合法繼承人,長期的帝制導致伊朗人更注重血緣繼承關係,前三位哈里發與先知穆罕默德之間沒有血緣關係。

然而,事實上,什葉派與遜尼派之間最內在、最根本性的差異,在於對繼承人本身宗教權力的認知上。什葉派把先知穆罕默德的繼承人稱為伊瑪目(精神領袖),阿里為第一伊瑪目,阿里的子孫依次傳遞至十二伊瑪目。在遜尼派的追殺下,第十二伊瑪目麥赫迪不知所終,什葉派認為第十二伊瑪目麥赫迪隱遁了,終審日時會復臨世界,清算世間的一切罪惡。

就是說,遜尼派的信仰是以《可蘭經》本身為核心,而什葉派的信仰是以掌握《可蘭經》全部知識的人(伊瑪目)為核心。什葉派伊瑪目由前一任伊瑪目「指定」,而不由民眾推選。「指定」原則奠定了什葉派主張由教法學家的獨立判斷原則來處理教法事務的基礎,賦予了擁有高教階(阿亞圖拉)的教法學家「創制」的權力,這是與遜尼派最大的區別,遜尼派的教法學家沒有創制權力。

信仰伊瑪目成為什葉派在信仰安拉獨一、信仰穆罕默德是安拉的使者之外的第三個信條,因此什葉派的信仰是建立在以《可蘭經》為基礎之上的伊瑪目信仰和崇拜。這導致了什葉派高教階的教法學家被視為隱遁伊瑪目在人間的代理人,在民眾中具有遜尼派宗教學者所無法比擬的崇高威望和強大號召力。這也正是取得成功的關鍵原因。

伊朗在伊斯蘭之前以瑣羅亞斯德教(俗稱拜火教,中國史籍稱祆教)為國教,什葉派實際上是瑣羅亞斯德教的伊斯蘭化,什葉派藴涵了諸多的瑣羅亞斯德教因素,本文不展開論述。無論如何,正是深厚的瑣羅亞斯德教底藴,使得伊斯蘭什葉派只在伊朗和伊朗周邊地區傳播,而在世界上廣泛傳播的是伊斯蘭遜尼派。這也是在現代國際政治中,在伊朗周邊地區形成什葉派抵抗之弧的重要原因。

1979年霍梅尼領導伊朗伊斯蘭革命 。1979年1月,美國扶持的巴列維國王逃亡埃及。圖為伊朗學生捧起霍梅尼的肖像及畫花了的巴列維王后肖像。(Getty Images)

以巴衝突從1948年以色列建國、第一次中東戰爭爆發開始,曾長期是伊斯蘭遜尼派世界(阿拉伯國家)與以色列之間的衝突。以色列以美國為強大後盾,前五次中東戰爭均獲得全勝,阿拉伯諸國被打成一盤散沙,在美國的驅動下,紛紛為了各自的利益而與以色列媾和。領土問題似乎是以巴衝突的重點,然而耶路撒冷的地位問題才是以巴衝突的核心。

耶路撒冷是三教(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聖地,是伊斯蘭教的第三聖城,建有著名的阿克薩清真寺。1947年聯合國的分治決議將耶路撒冷定為聯合國託管城市,但是1948年第一次中東戰爭,由於以色列獲勝,導致耶路撒冷西部被以色列佔領。1967年第三次中東戰爭後,以色列又佔領了耶路撒冷東部。

1980年7月,以色列通過一項法案將耶路撒冷視為統一後的首都。該法案雖然遭到了國際社會的強烈抨擊,但以色列我行我素,逐步推進自己的「建都計劃」。乃至2017年12月,特朗普主宰的白宮正式宣佈美國承認耶路撒冷為以色列首都,這無疑為之後的以巴衝突埋下了導火索。

耶路撒冷聖殿山上的阿克薩清真寺伊斯蘭教中是地位僅次於麥加禁寺和麥地那先知寺的第三大聖寺。(Reuters)

伊朗在1979年伊斯蘭革命之前的巴列維王朝是一個親美政權,因此並沒有介入以巴衝突,並且還趁中東戰爭大量撈取石油美元,促使國民經濟迅速騰飛,自認為已經躋身發達國家之列(1972年國民經濟總產值居世界第9位)。1980年以色列將耶路撒冷視為統一後首都的法案,對1979年新誕生的伊朗伊斯蘭共和國政權是一個強烈的刺激,伊朗開始旗幟鮮明地反美反以色列。

可以說,當遜尼派的阿拉伯國家放棄了對以色列的抵抗之時,是什葉派的伊朗扛起了捍衛耶路撒冷聖城的旗幟,堅定不移地反美反以色列,並在遭受美西方國家至今長達四十五年的圍困和制裁之下,依然頑強地建立起了自己的什葉派抵抗之弧,成為以巴衝突中的重要抵抗力量。

圖為2024年10月2日,伊朗最高領袖哈梅內伊(Ayatollah Ali Khamenei)在德黑蘭出席公開活動。( REUTERS )

伊朗現政權目前面臨的困境在於,一方面需要下血本建立自己的什葉派抵抗之弧,另一方面在經濟上又面臨美西方的長期圍困和制裁,因此國民經濟舉步維艱,民眾的生活水平急劇下降,不滿情緒日益增加。民眾不滿情緒的蔓延,為美西方勢力在伊朗境內的滲透提供了極大的便利條件。

相對而言,伊朗底層民眾的心理糾結較小,因為底層民眾並沒有享受到太多巴列維王朝時期經濟騰飛的紅利,而現政權比較重視對底層民眾的生活補貼,再加上底層民眾宗教信仰更虔誠,他們即使是勒緊褲腰帶,也不會對現政權有太多的敵對情緒,只會在現政權的因勢利導下把敵對情緒轉向美西方國家,因此伊朗現政權的群眾基礎是毋庸置疑的。

然而,伊朗的中產階級處在一種巨大的心理糾結甚至是心理撕裂之中。在巴列維王朝時期,他們是伊朗經濟騰飛的最大利益享受者;在現政權中,他們的資產急劇縮水。作為伊朗的知識精英,他們是「大伊朗主義」情結最深厚的群體,他們以伊朗歷史上的榮光、以伊朗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藴而驕傲自豪,認為伊斯蘭教是阿拉伯人的宗教,認為掌握伊朗現政權的宗教階層都是伊斯蘭教的宗教學者,加上西方媒體對伊斯蘭教和伊朗現政權的妖魔化,他們很容易把經濟上的困境歸咎於掌握伊朗現政權的宗教階層,從而對伊朗現政權產生較大不滿情緒。

圖為2024年9月30日,伊朗德黑蘭民眾集會,悼念黎巴嫩真主黨(Hezbollah)領導人納斯魯拉(Sayyed Hassan Nasrallah)。(REUTERS )

因此,伊朗知識精英處在這樣的心理撕裂中,一方面他們很愛伊朗,推崇伊朗的歷史文化,一方面又對宗教階層掌權的伊朗現狀非常不滿,呈現出比較強的親西方傾向,因而成為美西方勢力滲透的主要對象。

其實,在筆者看來,伊朗的知識精英沒能很好地從學理上闡釋伊斯蘭教什葉派與伊朗瑣羅亞斯德教之間的血脈承繼關聯,沒能把伊斯蘭後的伊朗與伊斯蘭前的伊朗有機地進行架構,並建構自己的話語體系,從而使得伊斯蘭後的伊朗始終處在風中飄蕩,魂魄無歸依之處。

圖為2024年9月30日,伊朗德黑蘭民眾集會,悼念黎巴嫩真主黨(Hezbollah)領導人納斯魯拉(Sayyed Hassan Nasrallah)。(REUTERS )

然而,伊朗始終是一個毋庸置疑的地區大國和強國。在歷史上,他們即使數度遭遇滅頂之災也從未屈服,有着堅強不屈的民族精神。在國家實力上,伊朗是中東地區唯一擁有完整工業體系的國家,有着豐富的油氣資源和礦藏,有着較好的糧食生產體系,因此其本身具有自給自足的能力,這也是伊朗在四十多年美西方的圍困和制裁中頑強堅持且在一定程度上穩步發展的重要原因。

總之,現在的伊朗是想走一條獨立自主的發展道路,只是尚處在瓶頸之中,但這並不妨礙伊朗在當前複雜且急劇變化的中東局勢中,擁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本文轉載自觀察者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