擊殺哈馬斯領導人辛瓦爾 以色列終於得救了?
10月17日,以色列N12電視台引述高官消息,宣稱以軍已成功擊殺哈馬斯領導人辛瓦爾(Yahya Sinwar)。這是哈尼亞(Ismail Haniyeh)遇刺2個月後,哈馬斯領導人的再死亡。
基本上這一發展難言意外,因為長期以來,辛瓦爾都是以色列的重點斬首對象,只不過這次成功似乎是某種偶然:根據以媒報道,以軍本來並不知道辛瓦爾的確切位置,是在摧毀一棟內有武裝份子的建物、事後查看傷亡情況時,才意外發現辛瓦爾也是死者之一。
如今加沙戰爭進入周年,衝突已經分裂為三條複雜主線:首先是看不到流血盡頭的加沙,哈馬斯嚴重受創卻一息尚存,以色列所向披靡卻缺乏終局規劃,停火斡旋雖在進行卻毫無進展;再來是近期升溫的黎巴嫩局勢,以色列不僅持續祭出空襲,還發動地面入侵與真主黨激烈交火,同時拒絕各種形式的停火談判;接著就是不斷升級的以色列與伊朗衝突,在經歷今年4月的導彈互射後,伊朗又在10月1日再度對以發射導彈,以色列則誓言要讓伊朗付出代價。
顯然,始於「阿克薩洪水行動」的新一輪以巴衝突,不僅讓以色列、伊朗的代理戰爭浮上檯面,也將中東局勢推到了危險邊緣。在這種緊張時空下,辛瓦爾之死或許能給以色列帶來短期獲益,但能否就此解決長期隱患,恐怕還需要進一步觀察。
以色列的短期獲益
首先回顧辛瓦爾與以色列的漫長仇怨。
因為家族在1948年第一次中東戰爭後流離失所,辛瓦爾於1962年出生在汗尤尼斯難民營,並在20世紀80年代加入哈馬斯。1989年,辛瓦爾因為策劃綁架與殺害以色列士兵,而被以色列判處無期徒刑,一直要到2011年的吉拉德·沙利特(Gilad Shalit)換俘協議,才終於結束22年的牢獄生涯。
出獄之後,辛瓦爾迅速重返哈馬斯核心圈,並在2017年成為哈馬斯加沙地區的最高領導人。作為哈馬斯的鷹派代表,辛瓦爾長年都以強硬領導聞名,也是武裝對抗路線的主要推動者,拒絕與以色列進行任何形式的長期和解談判。同時,辛瓦爾也通過與伊朗、黎巴嫩真主黨的密切聯繫,顯著提升哈馬斯的火箭打擊能力、無人機技術、地道戰術,伊朗的資金支持更強化了哈馬斯在加沙的統治基礎,基本上2023年的「阿克薩洪水行動」就是前述結盟蓄力多年的成果展示。此外,辛瓦爾也推動了與巴勒斯坦伊斯蘭聖戰運動(Palestinian Islamic Jihad)的合作,意在聯合加沙、約旦河西岸、黎巴嫩、乃至敘利亞的其他反以武裝,對以色列形成多方向包圍。
整體來說,辛瓦爾作為哈馬斯、乃至巴勒斯坦事業的「軍事總統」,其存在一直被以色列視作安全威脅,擊殺辛瓦爾也因此成為斬首行動的重中之重。這次的「意外成功」,當然能為以色列帶來不小的政治與軍事獲益。
首先就是削弱哈馬斯短期的軍事指揮能力。在以哈戰爭持續的當下,辛瓦爾之死有機會對哈馬斯的軍事行動造成打擊。作為加沙地帶的長期最高領導人,辛瓦爾在哈馬斯內部擁有極高威信和戰略指揮權,其去世不僅會在一定程度上拉低基層戰鬥人員的士氣,也可能削弱哈馬斯高層的內部團結,儘管哈馬斯的組織結構嚴密且高度層級化,但辛瓦爾作為核心決策者的缺位,還是會對領導層的凝聚力產生衝擊。
此外選出新領導人需要時間,這一過程也可能催化組織內部的權力鬥爭與不穩,從而干擾哈馬斯的軍事決策與行動。從以色列的視角來看,這剛好提供一個機會之窗,能更有餘裕強化對加沙的軍事打擊與控制。
再來就是提升內塔尼亞胡(Benjamin Netanyahu)的內部支持。眾所周知,從2023年加沙戰爭爆發至今,以色列政府始終沒能擺脫民眾的靈魂拷問:人質究竟什麼時候能夠平安回家?戰爭什麼時候能結束?甚至連防長加蘭特(Yoav Gallant)都為此公開挑戰內塔尼亞胡,認為應先達成第一階段停火協議,換回部分人質,再繼續進行軍事行動。基本上這也是以色列突然升級北線戰事、決定入侵黎巴嫩的原因之一:加沙的戰略泥淖不知如何收場,只好改揍真主黨轉移焦點。
而這次偶然擊殺辛瓦爾,當然也是一個可利用的天賜良機。內塔尼亞胡剛好趁機宣傳自己:面對外部威脅行動果斷、無懼譴責也要為國家安全奮戰,如今終於剷除以色列心腹大患,可見這條路線不會徒勞無功。當然,擊殺辛瓦爾也有助內塔尼亞胡轉移其他不滿,例如貪腐官司、司法改革、經濟問題。
接著就是對外展現以色列的軍事決心與能力,尤其是針對伊朗與真主黨等「抵抗軸心」(Axis of Resistance)板塊。即便擊殺辛瓦爾有其偶然性,以色列還是能藉此傳遞一個清晰訊號:面對內外威脅,以色列有能力、也願意付出一切代價來維護國家安全,既不會在國際壓力下妥協,也不會被所謂「全面戰爭」的風險嚇倒。
基本上這也是以色列自加沙戰爭爆發以來,即便可能挑戰伊朗紅線、導致情勢升級,也持續要發起斬首行動的背後邏輯,包括今年7月在德黑蘭擊殺前哈馬斯領導人哈尼亞、9月在黎巴嫩炸死真主黨前領導人納斯魯拉(Hassan Nasrallah),還有之前多次嘗試、終於在這次偶然成功的擊斃辛瓦爾。通過這些行動,以色列既能展示自己在中東的軍事主動,也能表明:無論是針對伊朗支持的代理人組織,還是針對伊朗本身,以色列都敢於先發制人進行打擊。而其終極目標,當然就是迫使伊朗與「抵抗軸心」重新評估與以色列的軍事對抗策略。
整體來說,辛瓦爾之死對以色列而言,兼具了軍事、政治與戰略的多重價值:既有機會進一步削弱哈馬斯短期戰力,也有助緩解內部矛盾、凝聚共識,鞏固內塔尼亞胡政權的統治基礎,同時強化對於伊朗與「抵抗軸心」的戰略威懾。
長期隱患是否得解
但辛瓦爾之死是否就意味以色列將能解脫加沙戰爭泥淖,甚至迫使哈馬斯改變路線、伊朗放棄經營「抵抗軸心」?答案恐怕不怎麼樂觀。
首先是加沙的戰爭泥淖。如前所述,以色列之所以突然北伐黎巴嫩、打擊真主黨,加沙爛帳的推力不容小覷:從去年10月開始,以色列就在加沙持續屠殺、大肆破壞,到頭來卻沒有實現任何此前宣稱的戰爭目標,包括擊敗哈馬斯、救回人質、徹底終結來自加沙地帶的威脅,且9月11日以軍南方司令部火控指揮官還在受訪中表示,雖說哈馬斯已不再是常規軍事組織,「但以軍還需要一年的時間,才能完全摧毀哈馬斯的軍事和治理能力」。
而這正是以色列當前的戰略難題:為了這場戰爭,以色列已經付出大量經濟與輿論成本,但眼下的內外政治與輿論局勢,是否能夠支持戰爭再打一年,甚至一年以上?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正好就是哈馬斯的戰略籌碼:由於戰力相差懸殊,哈馬斯當然無法在軍事上擊敗以色列,但巧妙依靠各種政治、輿論形勢,哈馬斯還是有機會迫使以色列「功敗垂成」,方法除了利用全球輿論譴責,當然還有握在手中的人質籌碼。
一直以來,哈馬斯都針對人質問題進行以下宣傳:以色列只能透過談判、而不是軍事行動,來確保人質活著獲釋,而達成談判的前提,就是以軍徹底停火並且完全撤出加沙地帶。正因如此,辛瓦爾之死不太可能迫使哈馬斯改變當前的談判立場,因為後者的終極目標始終是要藉著人質問題迫使內塔尼亞胡同意停火與撤軍。而只要哈馬斯拒不讓步與投降,以色列就無法完成戰爭的兩大基礎目標:就回人質、擊敗哈馬斯,更遑論那遙遠的第三目標:徹底結束來自加沙的安全威脅。
再來是辛瓦爾之死究竟會讓哈馬斯弱化到何種程度,會否因此在長期路線上轉趨溫和。如前所述,辛瓦爾之死當然會衝擊哈馬斯的短期軍事指揮能力,也有機會誘發內部權鬥與不穩,但這與喪失戰鬥能力還是兩件事。
根據美國智庫戰爭研究所(Institute for the Study of War,ISW)分析,辛瓦爾之死很難顯著影響哈馬斯當前的作戰指揮結構,因為以色列已在過去的空中與地面打擊下,嚴重削弱加沙各地的哈馬斯戰鬥旅,也連帶破壞了舊有指揮體系。這意味著辛瓦爾即便活著,也很難即時、且直接地影響各地的戰場動態,如今還在作戰的哈馬斯成員,其實更多是仰賴所屬小組指揮官的臨機應變。這一變化也解釋了,為何哈馬斯的近期活動缺乏戰略主軸、轉趨游擊,甚至還在以色列內部進行恐怖襲擊。
至於哈馬斯強硬派會否因為辛瓦爾死亡而失勢?這點恐怕不能樂觀以對。因為辛瓦爾掌權多年,已經在哈馬斯內部建立起自己的權力圈層,目前外界推測的潛在接班人選就包括辛瓦爾之弟穆罕默德·辛瓦爾(Mohammed Sinwar)、辛瓦爾的副手兼首席談判代表哈利勒·哈亞(Khalil al Hayya)、加薩城旅指揮官伊茲·丁·哈達德(Izz al Din al Haddad),而三者無一例外都是強硬派的重要成員。
當然這些人說不定也難逃以色列下一波斬首行動,不過當前哈馬斯的情況或許正在接近某些碎片地帶的基地(Al-Qaeda)與ISIS部隊:領導與高層指揮官雖被不斷斬首,底下成員也與大部隊、指揮中樞失去聯繫,卻還持續以小組、小隊為單位進行作戰。不論這些人的背後動力究竟是信仰趨使,還是只想守住腳下的一畝三分地,這種武裝團體「裂解-各自扎根」的循環於中東戰場並不罕見,伊朗之所以能成功在伊拉克擴張勢力,很大程度就是撿了美軍入侵的便宜,趁機與各地什葉派民兵、散兵游勇建立關係,這才擁有今日干涉伊拉克內政的政治與軍事本錢。因此如果加沙這種類似現象持續下去,那麼以色列的不斷斬首其實不能解決問題。
接著是辛瓦爾之死能否迫使伊朗改變策略、停止動員「抵抗軸心」?答案恐怕也不那麼肯定。
確實,伊朗在這波衝突中不斷重演「誓言報復」卻「雷聲大雨點小」的懦夫姿態,哈馬斯、真主黨兩個重要板塊也因此重傷,德黑蘭的損失實在不小。但回顧伊朗經營「抵抗軸心」的初衷,除了滿足地緣野心、成為中東小霸主外,德黑蘭其實也有建立戰略緩衝的考量,目的就是避免兩伊戰火深入國境的噩夢重演,基本上這也是1989年哈梅內伊(Ali Khamenei)接班後,便持續至今的既定國策,就連改革派總統魯哈尼(Hassan Rouhani)、佩澤希齊揚(Masoud Pezeshkian)的先後上台,也不能阻止這一政策運行。
因此長期以來,即便以色列與伊朗時有摩擦,德黑蘭始終保持戰略忍耐,不與以色列爆發全面衝突,因為擴張勢力範圍、建立戰略緩衝才是伊朗的主要目標。德黑蘭真正著眼的,還是利用美國撤出中東的時代趨勢,運用手中的「抵抗軸心」籌碼,來營造更加有利的戰略安全環境。
而2023年的沙特伊朗復交就是成功案例。真正促成兩國和緩的,其實不是所謂愛與和平的大和解,而是伊朗支持的胡塞武裝持續偷襲沙特、美國也無暇無力提供安全協助,沙特這才被迫放棄與伊朗的地緣競逐,從投入多年的也門戰場認賠殺出,專心推動「2030願景」(Saudi Vision 2030)的產業轉型。當然,這次「阿克薩洪水行動」所引發的後續衝突,應在一定程度上超出伊朗的初始盤算,也讓德黑蘭暴露力不從心、不敢下場的戰略窘態,只是從結果來看,「阿克薩洪水行動」確實干擾了以色列與沙特的建交議程,暫時阻絕以色列進一步滲入海灣的可能,在這點上伊朗不能說毫無收穫。
而以色列眼下看似兇悍,其實還是沒有完全脫離衝突之前的戰略侷限:在這輪以巴衝突爆發前,以色列就缺乏有效根除伊朗核發展的軍事選項,因為想要撤出中東的華盛頓不會允許這種貿然升級,所以以色列長期以來,都只能靠各種暗殺、小規模打擊建立戰略威懾,目的就是讓伊朗在內的周遭威脅相信,憑著自己與阿拉伯、美國的關係,以及敢於報復打擊的氣魄,以色列隨時能對伊朗運用各種軍事選項。
只是從「抵抗軸心」這些年的不斷擴張來看,伊朗顯然沒有被嚇倒,因為美國撤出中東的戰略趨勢並沒有改變,伊朗基本上就是吃定了這點,才敢與哈馬斯在「阿克薩洪水行動」上合作,也才敢在加沙戰爭爆發後,一路動員「抵抗軸心」至今;當然,從內塔尼亞胡目前不斷升級局勢、突破各種紅線來看,以色列或許也是吃定了美國不敢拋棄自己,所以不斷逼迫伊朗下場決戰,好將美國拖入與伊朗的全面戰爭,而只要美軍下場,神權政府就有一定機率垮台,動員「抵抗軸心」的既定國策也將化作虛空,那麼以色列的長期威脅一朝得解。歸根結柢,這是一場比誰更能有效「吃定美國」的危險遊戲。
不過從當前局勢來看,只要伊朗臉皮夠厚,能夠無限唾面自乾且堅持不下場參戰,以伊戰爭就很難真的爆發;而只要這個情境不被觸發,美國撤離中東的趨勢就很難被徹底逆轉。那麼即便哈馬斯、真主黨嚴重受創,只要伊朗能夠保住「抵抗軸心」的整體板塊,時間一長,德黑蘭依然能夠恢復戰略威懾。而這似乎也是伊朗目前的操作方向:加沙與黎巴嫩方向雖然受挫,但伊朗正將民兵網絡擴展到約旦,顯然是想藉此向約旦河西岸輸送物資,從而收編加沙哈馬斯以外的巴勒斯坦武裝團體,增加德黑蘭的戰略棋子;未來美國還將從伊拉克撤軍,留給伊朗的又是一片可供耕耘的大好局面。
歸根結柢,對伊朗來說,動員「抵抗軸心」恐怕不是簡單的「Yes or No」,而是講究時機與方法的「5W1H」。辛瓦爾之死當然是德黑蘭的重大損失,但這個損失恐怕不足以讓伊朗改變既定國策,除非神權政府先垮台、或是以色列直接暗殺伊朗最高領導人。
總有一天,隨著辛瓦爾被殺的政治紅利淡去,以色列民意還是會想起兩個大哉問:人質究竟什麼時候能回家?戰爭何時能結束?面臨類似拷問的還有黎巴嫩戰事,究竟要打到哪個程度,才算是終結真主黨威脅、讓北境人民安全生活?如果到時內塔尼亞胡不能給出合理答覆,這場以色列、伊朗代理衝突的暫時結果,或許正如以色列前總理巴拉克(Ehud Barak)今年4月的感嘆:「以色列的軍事力量雖比伊朗強大,卻很難在曠日持久的戰爭中獲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