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送炭或趁火打劫? 波蘭對俄烏戰爭的兩大謀算
作為烏克蘭的鄰國,波蘭自俄烏衝突爆發之初,便高度關注危機演化,並隨局勢變化出台不同應對策略。
回顧2004年,烏克蘭爆發橘色革命,彼時波蘭便高調支持烏方的「親歐」街頭勢力,同時呼籲「以和平方式解決衝突」;騷亂導致烏克蘭政府更迭後,波蘭也迅即承認了新上台的總統尤先科(Viktor Yushchenko)。10年過去,情勢進一步惡化,烏克蘭先是在2014年爆發克里米亞危機,又於同年開始了烏東武裝獨立衝突,波蘭的外顯立場也由此逐步升級,既強烈譴責俄羅斯干預烏克蘭主權,更在往後8年的烏東衝突中,呼籲北約強化東翼軍事部署,以應對俄羅斯日漸迫近的地緣威脅。
2022年俄烏戰爭爆發後,波蘭更在軍事援助與難民議題上,發揮顯著作用。首先,作為與烏克蘭共享長達535公里邊界的鄰國,波蘭開放機場供域外軍援配送,並以鐵路持續對烏輸入大批軍火,同時允准烏方戰鬥人員入境波蘭,接受歐美軍事顧問的指導與訓練;而在難民議題上,根據5月22日聯合國難民署(UNHCR)的數據顯示,波蘭已收容超過350萬的烏克蘭難民,遠超位居第二、收容96萬難民的羅馬尼亞。
由現實視角觀之,戰爭下的波烏關係深化,除有反俄的歷史意識共鳴外,波蘭的地緣考量、政治需求或許更為關鍵。近期的波蘭總統杜達(Andrzej Duda)出訪,便體現這一趨勢。
波蘭與烏克蘭正在協商什麼?
5月22日,杜達前往烏克蘭最高拉達(國家議會)演講,是為戰爭爆發以來,首位在最高拉達發表演說的外國元首。而除以「烏克蘭有權決定自己的未來」鼓勵聽眾外,杜達此行也與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Volodymyr Zelensky)洽談了兩國實務合作。
根據《烏克蘭國家通訊社》(Ukrinform)報道,杜達此次訪烏共涉以下幾大外交事務協商:波烏簽訂「睦鄰友好協議」(Neighborhood Agreement)、波烏創建聯合邊境海關管制(joint border customs control)、烏方授予在烏波蘭公民「特殊法律地位」。
針對「睦鄰友好協議」議題,杜達表示,有鑑於華沙與基輔的關係升温,雙方應簽訂新雙邊協議,涵納此次戰時創建的合作機制。對此澤連斯基回應,「經營與波蘭的關係,是當今烏克蘭最優先事務之一。」其隨後補充,波烏專家將着手研究相關文件,再轉交兩國政治部門展開協商。杜達則指出,若雙方能在2023年1月前完成簽署,此協議將具歷史紀念意義,畢竟此一時間恰是「一月起義」160周年,「1863年1月,波蘭人與烏克蘭人也曾共同對俄作戰。」
而相較於「睦鄰友好協議」的模糊醖釀,另兩項事務的協商便相對具體。在波烏創建聯合邊境海關管制議題上,澤連斯基最早曾於3月表示「我們與友好的波蘭不再有邊界」,杜達亦曾在5月上旬提到「希望未來和烏克蘭沒有國界」。細究兩人前述語境,應是始於難民接收議題,進而深化到「為加入歐盟」而準備的海關與邊境聯合管制。
澤連斯基在與杜達的會談中表示,波烏將在不久的未來簽署協議,創建聯合邊境與海關管制,「當烏克蘭成為歐盟成員國時,波烏更將簽署單一有條件的邊界協議。」澤連斯基強調,所有的必要決定,都將首先為「烏克蘭的歐盟候選地位」服務,並感謝波蘭多年來「保護烏克蘭在歐洲大陸的利益」。杜達同時提議,兩國可研擬興建連通基輔與華沙的高速鐵路。
而針對「授予在烏波蘭公民特殊法律地位」,澤連斯基表示此一安排是對波蘭的「鏡像回應」。其指出,波蘭議會通過了善待烏克蘭難民的新法,「這是一個史無前例的決定,因戰爭而被迫移居波蘭的烏克蘭公民,將獲得與波蘭公民幾乎相同的權利和機會,擁有合法的居住、就業、教育、醫療和社會保障。這樣一大步,只有烏克蘭的好朋友才能做到。」
回顧戰爭初發的3月9日,波蘭議會通過了澤連斯基所述的新法,並由總統杜達簽署執行。其內容包含授予烏克蘭公民及其沒有公民身份的家庭成員,在波蘭逗留的合法性。根據法律,烏克蘭公民將可以在波蘭合法停留18個月,並可在入境該國停留9個月後,申請臨時3年的難民居留。除此之外,該法案也保障了烏克蘭難民的工作許可、醫療服務取得。
俄烏戰爭帶給波蘭雙重機遇
綜合上述三大事務協商可見,波蘭正積極利用俄烏戰爭帶來的政治與地緣窗口,極大化自己的國家利益。排除尚未成形的「睦鄰友好協議」,相對具體的「創建聯合邊境海關管制」、授予在烏波蘭公民「特殊法律地位」等,皆有助於提升兩國的人才與貨物流動,後者尤其引發了一系列陰謀論猜想。
5月22日澤連斯基宣布,自己正計劃向最高拉達提交「授予在烏波蘭公民特殊法律地位」的相關法案,網上隨後流出了「草案細節」,內容大致如下:第一,在烏波蘭人可當選烏克蘭民選職位,並可被任命為烏克蘭各州和地方政府官員;第二,波蘭人可完全接觸到烏克蘭戰略相關企業的機密資料;第三,波蘭人擁有被任命為烏克蘭法官的權利;第四,波烏兩國執法機構、情報組織、武裝部隊和國家授權使用武力的其他機構將被整合。
如此近似「二十一條」的不平等內容,引發了「波蘭趁火打劫」的輿論爭議,並強化了「波蘭即將併吞西烏克蘭」的網上傳言可信度。但事實上,上述「草案內容」源於網路自媒體,不僅未獲波烏兩國官方機構證實,甚至也無任何西方媒體、相關大國為此背書,美國如此,歐盟與俄羅斯亦然。
平心而論,波烏之間雖有歷史問題,波蘭內部極右翼也主張「奪回波蘭的利沃夫」、「西烏克蘭屬於波蘭」,但單以異想天開的領土野心解釋波蘭如今所為,不免過於扁平。
首先,從政治角度來看,大舉援助烏克蘭、收容烏克蘭難民,將能為波蘭創建一定道德制高點,修復其在歐盟內部「人權低落」的形象劣勢。2015年10月,右翼法律與公正黨在波蘭大選中獲勝,保守政治勢力由此大舉回潮,杜達本人便不只一次發表不符歐盟「政治正確」標準的爭議言論,例如稱「政府有責任保護波蘭人免受難民可能帶來的流行病」、「LGBTQ乃是境外勢力滲透波蘭的意識形態,比共產主義對人類的破壞性更大。」
2021年1月,波蘭更是出台全歐最嚴厲的墮胎法案,規定婦女只有在遭到性侵害、生命受威脅等極端情況下才被允許墮胎。此一法案雖不近人情,卻合乎天主教意識濃厚的波蘭保守社群主張,也回應了部分波蘭民眾對國家出生率持續下降的擔憂。但可想而知,歐盟必會有所回應,諸如「侵犯人權」、「民主倒退」等詞語便成了彼時波蘭的關鍵字。
然此次俄烏衝突爆發後,波蘭藉着實際行動,舉國打造「抗俄保烏」的道德堡壘,歐盟與西方自也不便再批評「前塵往事」。長遠來看,杜達此舉為保守勢力的執政削減了外部壓力,有助降低日後遭歐盟藉此掣肘的概率。
第二,波蘭在烏克蘭危機中的積極作為,包括近期一系列深化波烏交流的外交協商,乃是意在形塑「滿足自身地緣安全需求」的外部條件。自2004年烏克蘭第一次顏色革命起,波蘭的對烏政策便圍繞一大主旨進行「沒有自由的烏克蘭,便沒有自由的波蘭」。此處「自由」並非意指自由主義,而是聚焦「親美反俄」意識形態,波蘭認為,一個「不親俄」的烏克蘭,更能充當東歐的反俄前線,帶給包括波蘭在內的區域國家,更多地緣安全保障。
如今俄烏衝突走到戰爭境地,波蘭自然不會幻想「莫斯科包圍戰」可能發生,但其也不能坐視烏克蘭迅速成為「下一個芬蘭」,導致自己直接與親俄勢力接壤。故戰爭開始後,波蘭持續充當援烏樞紐,希望能至少延長烏克蘭的抵抗時間,以催生戰場之外其他變數,例如普京(Vladimir Putin)政權垮台、俄羅斯經濟崩潰被迫撤軍等。
但現實顯然不照上述設想發展,烏克蘭即便抵抗意志堅強,仍被俄軍寸寸蠶食,俄羅斯則成功撐過西方制裁,短期之內難見政權變天跡象。眼見情況如此,波蘭開始了第二預案:確保烏克蘭至少存在「親波勢力」。觀察戰場走勢,烏克蘭已沒有逐出俄軍的希望,但俄軍同樣無法拿下烏克蘭全境,不論戰爭結果如何,分裂的烏克蘭已成定局,哈爾科夫(Kharkiv)、赫爾松(Kherson)等地即便不加入俄羅斯,也必然是莫斯科往後的既定勢力範圍。
在此境況下,波蘭至少要預先確立,自己同烏克蘭存在不敵對的「特殊關係」;至於網傳所謂「趁勢併吞西烏克蘭」,不僅波蘭自身的政經量體、軍事能力,皆難支撐這一戰略冒進,其結果更可能賠上波蘭與歐盟的關係。簡言之,對當今波蘭而言,從外交事務協商着手推進波烏關係,才是相對符合現實的理性決策。
冷戰過後,地緣安全始終是中東歐的區域重點議題。此處小國眾多,卻無一國可對區域穩定發揮絕對影響力。時至今日,域外大國的博弈仍是宰制此處的關鍵力量,如若外部環境相對友好,中東歐便能維持一定程度的安全氛圍;然伴隨近年俄烏衝突持續升級,北約、美國與俄羅斯皆不斷提升圍繞此處的軍事存在,中東歐的安全格局已與過往不同。在此境況下,波蘭對俄烏衝突的系列回應,雖有國家利益考量,卻也反映了時代變動的撕扯震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