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拜會・01論壇|元首會晤,中美破冰?——美國對華戰略新定位(下)
從拜登政府對華開展全面戰略競爭的態勢看,美國把中國定位爲直接的和最大的威脅,不僅是對美國的威脅,而且是對整個西方世界的威脅和對現行國際體系的威脅。2021年8月初,拜登政府國家安全委員會中國事務主任杜如松(Rush Doshi)出版了一本書,書名爲《長期博弈:中國替代美國秩序的大戰略》,引起很大的反響。他在該書中提出,美中競爭的含義是誰將領導地區和世界秩序,領導一個什麽樣的秩序。杜如松的觀點被認爲基本上代表了拜登政府的認知和立場。
中國會對美國形成挑戰嗎?答案是肯定的。從綜合實力看,美國在經濟總量、人均財富、科技、先進製造業等主要領域儘管仍然是實力最强的國家,但中國的綜合實力與美國之間的差距在縮小,甚至在一些領域會趕超。據一份研究報告所提供的數據,在當今最先進的科技研發和生産領域,排在前位的多是美國、日本、歐洲等發達國家的機構和公司;但在信息、數據等領域,中國趕超速度很快,在5G等個別領域,中國已經領跑。美國在不可超越的信條下,必然視其爲威脅,不允許放任此趨勢發展。美國幷不僅是從經濟趕超的角度看中國,從特朗普時期的白邦瑞,到拜登時期的杜如松與諸多政治家,都認定中國有一個戰勝美國、取代美國的長期戰略。
中美關係會如何發展
儘管中國把建設現代化强國,實現中華民族復興作爲目標,但並非把替代美國、替代現行國際體系作爲目標。在黨的十九大文件中,中國明確承諾「做世界和平的建設者、全球發展的貢獻者、國際秩序的維護者」。這裏的國際秩序顯然是指「二戰」後由美國發揮主導作用建立的現行國際秩序。改革開放以來,也即中美建交以來,中國從參與現行國際體系中受益,實現了經濟的快速發展和社會的進步。儘管中國積極推動現行國際體系的改革,在改革方向與方式上與美國等發達國家有不少分歧,但中國絕不會另起爐灶,以一套不同的體系替代現行體系。中國一方面沒有這樣的能力,更重要的是,中國沒有這樣的計劃。中國國內的政治體制與國家治理方式不同於美國,但中國明確表示,無意輸出中國的模式。就現實而言,雖然中國的發展取得了相當的成就,但其他國家很難移植中國的政治和治理模式。王毅在東亞峰會外長會議上提出「和平、發展、公平、正義、民主、自由」全人類共同價值觀,與美國所要捍衛的普世價值觀是基本一致的。因此,儘管中國堅持中國特色的國家治理,但並不存在中國要替代西方價值觀和共處的國際體系。
當今美國經濟、社會的很多問題多源於美國國內,而非來自外部的干預。比如,中美之間的貿易不平衡問題,即便在美國對中國産品徵收高關稅、極盡打壓的情况下,美國從中國的進口仍然大幅度增長,美國的貿易不平衡狀况幷沒有改善,由此可見,産生貿易不平衡的原因來自美國自身。美國出現發展不平衡的「鐵鏽地帶」,社會矛盾加劇,收入分配失衡等問題,並非是由中國的競爭造成的,而是根源於自身的經濟社會政策。正如馬丁·沃爾夫(英國《金融時報》副主編)所言,西方國家如果想要拯救自己,首先必須檢視內部,中國並非是其利益和價值觀所面對的最大威脅。
如何定位美中之間的競爭?面對中國不斷提升的綜合實力,美國開展與中國的戰略競爭是必然的。美國國際政治專家約瑟夫·奈認爲,應放在主導性大國競爭的戰略框架進行認識,涉及的內容從傳統的軍力,到生態危機、新冠疫情等。21世紀的競爭與20世紀的大國競爭不同,不能做出誤判,不能把中國等同於蘇聯,要看到美中之間存在的相互利益。他認爲,戰略競爭的目標不是徹底戰勝對手,不能妖魔化中國,要把中國作爲可以合作的對手。基辛格認爲,中美競爭不可避免,但是必須與中國進行合作,不能對抗,否則世界將面臨分裂。愈來愈多的專家認同不要把中國定位爲敵人的觀點,認爲誇大中國威脅,會使外交政策戰略適得其反,以危險的方式扭曲國內政治。
拜登政府不會改變對中國的戰略定位,無論是出於國內因素還是出於外部因素。就美國國內而言,已經營造起來的中國威脅論和社會情緒不會短時間消散,共和黨的政治壓力使得拜登難以在對華關係定位上有大的轉變,他的團隊也是一批對華具有高度戰略警惕的人物。在外部,中國威脅成了拜登藉以聚攏盟友與夥伴的工具。
不過,我們也需要看到,拜登是一名在政府擁有長期工作經驗的政治家,也有豐富的對中國工作的經驗,他知道與中國進行全面對抗的風險和危險。拜登多次表示,他不尋求對抗,也不尋求新的冷戰,但期待艱難的競爭(stiff competition),聲言要競爭與合作並存,在需要競爭的方面展開競爭,在有必要合作時合作。儘管如此,現實操作幷不容易。從現實的角度來看,在把中國定位爲戰略對手、開展全面戰略競爭的環境下,美國要與中國真正進行合作需要尋求大利益共同點。
避免戰爭應是兩國底線思維
中美關係會如何發展?會惡鬥下去,甚至發生戰爭嗎?這方面的說法很多。有人認爲,中美必有一戰,而且是烈度很强的戰爭,但也要認識到,一旦中美發生大戰,肯定是毀滅性的。筆者曾撰文提出,避免發生戰爭應是兩國政治家的底線思維。換言之,需要把避免發生戰爭作爲大利益的基本定位。美蘇冷戰時期,由於認識到兩個核大國發生戰爭會導致相互毀滅的危險,兩國制定了一系列防止發生戰爭的規約,避免了戰爭灾難。如今,如果中美發生戰爭,其後果不言自明。因此,作爲戰略定位,兩國必須進行對話和協商,就重大問題達成共識,制定相互遵守的基本規則。2021年7月,美國國防部長奧斯汀訪問東南亞時,一方面大談中國威脅,另一方面,他也表示將致力於與中國建設具有建設性、穩定的關係,包括加强與人民解放軍的危機溝通、就共同面對的挑戰一起工作。這也許是一個積極的信號。
我們生活在一個開放互聯的世界,不僅是經濟,也包括其他領域。儘管新冠疫情以來,世界出現了逆全球化的趨勢,但世界發展不會逆行,只能在調整中往前走。在經濟方面,美國與中國之間的相互聯繫是多層次、多方位的,割斷聯繫幾無可能。美國試圖通過打造不包括中國的高科技網絡和供應鏈,儘管這會對中國造成不利的影響,但美國本身也會受到損害,畢竟當代世界無論是科技還是供應鏈都離不開中國。政府要脫鈎,企業、學校、個人難以完全脫鈎;美國政府推動脫鈎,其他國家並非會如此選擇,美國的長臂管轄難以一直有效。
這與冷戰時期的美蘇對抗截然不同。當年,喬治·凱南(冷戰期間遏制策略始創人)在致美國國務院的電報中寫道:「我們同他們的利害關係是微乎其微的,在那裏我們沒有投資要去捍衛,沒有確實存在的貿易會喪失,也幾乎沒有公民要去保護,更幾乎沒有文化交流要維持。」這是他認爲對蘇聯發起冷戰,不戰而勝的理由。如今中美之間的情形與此前的美蘇大不相同,喬治·凱南所言每一項前面的「沒有」都需要去掉。拜登政府需要考慮到上述因素。比如,美國要拉攏日韓,建立三國半導體的供應鏈聯盟,日韓或許沒有辦法拒絕,但是,如今最大的半導體消費市場在中國,日韓的半導體生産嚴重依賴中國市場,況且美國自身半導體産業優勢主要在研發設計,生産能力難以大幅度提高,美日韓三國半導體難以建立封閉的供應鏈,三國聯盟無法替代「中日韓」或「中日韓+美」的市場連接。
正如新加坡總理李顯龍所言,相較於美蘇將世界分割爲兩個陣營的冷戰時期,當前多數亞洲和歐洲國家的最大貿易夥伴是中國,但同時以美國爲重要友邦或盟友,現在要讓大家再次分割將非常困難。重要的是,中國並不希望與美國對抗,不會主動采取脫鈎政策。堅持開放發展的道路是中國的國策,即便在特朗普政府對中國采取極限施壓和嚴厲制裁的情况下,中國政府還一再宣稱堅持對外開放、堅持多邊主義。只要中國堅持這樣的大方向,對中國的圍堵或者排斥就難以圓夢,畢竟中國是世界維持發展的中堅力量,多數國家不僅不願意,也難以與中國脫鈎。
其實,中美之間的大利益不僅是避免戰爭,而且還有共同面對的人類生存危機的問題,特別是在氣候變化應對、人工智能技術管理等方面,美國與中國的共同參與和合作至關重要。拜登政府表示,將在這些領域與中國合作,但開展合作需要互信和誠意,也需要適宜的氣氛和環境。從這一認識出發,中美需要回到協商對話的軌道,構建全面交流與合作的框架。奧巴馬執政時期,兩國建立了戰略對話機制,把問題放在該平臺上進行討論。拜登本人及其班子成員對此有經驗。
「轉危爲機」經驗最值得總結
世界在變,在諸多變化中,一個顯見的變化是,美國和西方主導世界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世界由一個大國主導或者稱霸的時代回不去了。美國的戰略定位仍然建立在防止被中國替代、維護自己和西方主導世界的思維和設計上,這與現實世界不合拍,所設定的目標也是難以實現的。就像任何歷史大勢的轉變一樣,世界向新格局、新秩序的轉變是一個漫長的進程,重要的是把握大局。在歷史過渡期,新舊交替,矛盾多發,充滿風險,最爲重要的是避免發生由大國爭奪引發的大戰,使世界總體和平大局得以維護,特別是有效應對人類面臨的共同威脅。
美國與中國之間存在諸多矛盾,但並非一定要落入「修昔底德陷阱」。中美需要管控風險,開展對話,尋求共識。2021年7月,在中美官員的天津會談中,美國常務副國務卿舍曼表示,中美關係要有「護欄」(Guardrails),不能使衝突升級到不可控的情况。這一認識相當有必要。關鍵是如何做到,需要雙方的協商與合作,而不是單方面設定。
人們常說,中美合則兩利、鬥則俱傷。面對變化的世界,複雜的形勢,嚴峻的挑戰,應超越單向戰略定位認知,通過加强高層協商、促進民間交流、尋求多層次合作,來稀釋愈來愈令人擔憂的對立情緒和氣氛。作爲兩個很不同的大國,中美之間開展競爭,包括戰略競爭是自然的。重要的是,爲了大局利益,兩國在競爭中能够推進更多的良性互動,而非相反。
拜登政府如何把控其「全面戰略競爭」的敵對導向,中國如何運用智慧與變臉的美國打交道,雙方能否走出「惡化升級」的困局,這些都尚需要時間的考驗。回顧中美兩國交往的歷史,「轉危爲機」應該是最值得總結的經驗,但願這一次轉變也能如此,且不會拖延太長時間。
本文原載《文化縱橫》2021年第5期,《香港01》獲授權轉載。文章原題爲《全面戰略競爭:美國對華戰略新定位》。作者為張蘊嶺(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孫志強(山東大學國際問題研究院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