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中國「分裂」,才是「常態」?

撰文:沈旭暉國際學術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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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作者觀點,「中國真正統一」的定義之一,是要一統中國歷史上最大的疆域範圍,這包括台灣等地;按此定義,「中國真正統一」的狀況,其實只維持了短短81年——由1759年清代乾隆年間清軍「平定回部」、取得新疆的時候開始,直到1840年第一次鴉片戰爭爆發終結。依此地理角度而論,中國分裂、分治是常態,統一的時間則非常短暫。
沈旭暉國際學術台
對某些愛國民族主義者而言,中國自古以來就是一個「位處世界中心」、長期「大一統」的國家,但如果細讀歷史,便會發現中國歷史其實有頗多分裂時期。(Getty Images)

在〈【書評】國家與地方本土的張力:從魁北克看何謂國家〉的末段,我們從國家內部「中央」與「地方」張力的角度,提到了「何謂中國」的問題。今次介紹的《統一與分裂——中國歷史的啟示》,則從中國歷史脈絡,檢視現今定義中國、相當流行的「大一統」思維。

對某些愛國民族主義者而言,他們傾向相信,中國自古以來就是一個「位處世界中心」、長期「大一統」的國家,但如果細讀歷史,便會發現中國歷史其實有頗多分裂時期,例如讀者們耳熟能詳的戰國時代、三國時代群雄割據等。羅貫中《三國演義》的開首便說:「話說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究竟歷史之中的中國,分裂與統一,哪個才是常態?中國在哪種狀態之中較易長治久安?

《統一與分裂──中國歷史的啟示》的作者葛劍雄,是中國著名歷史地理學者,曾任復旦大學中國歷史地理研究所所長。他的研究興趣,主要是歷史、地理、中國史、人口史、移民史等。

作者強調,閱讀歷史,討論的是雖然是昔日天下,但實際上面向的,其實是未來的世界。閱讀本書、從宏觀角度重新閱讀中國歷史,有助加深對中國統一、分裂問題的理解,更能從中預視中國未來的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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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謂「中國」

有別於「愛國民族主義者」的想像,作者認為,中國作為「國家」的統一稱號,其實只是19世紀後期的事。「中國」此一概念所指的意涵,一直隨歷史不斷變異,最初「中國」只是用來稱呼西周,春秋、戰國的分裂局勢開始後,「中國」則變成象徵繼承周天子正統地位的「王朝法統」的同義詞,「中國」作為「王朝法統」的道德意涵,遂為各方諸侯國爭奪。

作者指,西晉滅亡後,中國的南北分野變得明顯,雙方各自競逐「中國」的「正統地位」。位處南方的東晉以及後期的南朝政權,雖然地理上不屬於「傳統」的「中原」,但均自認為西晉的文化繼承者;而北方政權則認為,自身是消滅西晉的政權,加上地理上佔據了「中國」,因此才自視為真正的「中國」。南北分野的歷史說明,「中國」可從文化或地理切入定義,且能造成「政治分裂」。

期後,隋統一南北朝,由於隋繼承北朝法統,同時擁有南朝的國土,因此隋視南、北朝都是「同一樣的中國」。同樣繼承北方傳統的唐代,也抱持同一觀點,唐初修前朝史時,會為南、北方分別編撰史書,到元朝時,元政權亦為宋、遼、金分別修史,這變相承認「大家都是中國」,原因是為過去朝代修史、將其納入正史,意味給予前朝政治「正統地位」。由此可見,歷史之中的「中國」意涵,指的是象徵精神層面「法統」之繼承、能隨局勢變化的「政治、皇權」概念,多於「地理」與「血緣種族」概念。

「分裂」屬中國常態? 

按作者觀點,「中國真正統一」的定義之一,是要一統中國歷史上最大的疆域範圍,這包括台灣等地;按此定義,「中國真正統一」的狀況,其實只維持了短短81年——由1759年清代乾隆年間清軍「平定回部」、取得新疆的時候開始,直到1840年第一次鴉片戰爭爆發終結。依此地理角度而論,中國分裂、分治是常態,統一的時間則非常短暫。

作者亦有提出另一個「統一」的定義——如以「恢復前朝疆域、維持中原地區和平與安定」為標準的話,這種「中原皇朝政權」的統一時間,則為950年,這包括秦、西漢、東漢、西晉、隋、唐、元、明、清的大部分年代,這種定義下的統一時間,仍然略少於「分裂」時間。

作者視公元前221年秦國統一六國,為中國首次結束其分治狀態的年代。自此以後,中原政權大多維持以秦國疆域為基礎的版圖,其餘時間則分裂為若干政權。很多被視為「大一統」的皇朝,實際上仍有很多散布各地的小勢力,例如西漢早年,廣東其實是由南越國控制等。

有趣的是,作者在寫於1999年、能加深讀者對本書內容理解的文章〈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統一分裂與中國歷史餘論〉,曾言當時中國其實仍處於「分裂」狀態:「不言而喻,1949年至今也是一個分裂時期,儘管中華人民共和國早已對中國大陸擁有完整的主權,但台灣的分離、葡屬澳門的存在說明統一還沒有真正實現。」

在上述1999年文章之中,作者對「統一」的理解,還有兩點值得注意:

第一,「統一」與「分裂」的定義,因時而異。1920年代,外蒙古獨立,對中華民國而言,這是國家「分裂」。但二戰之後,「在美國和蘇聯的壓力下,當時的中國政府承認既成事實,從此中國的統一範圍就不再包括原外蒙古在內,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與蒙古人民共和國建交就反映了這一變化」;

第二,作者問道:國家「統一」版圖,是否愈大愈好?作者的答案,是否定的。作者在文章說:「無論佔有或者治理,一個國家的疆域都不是越大越好。即使不存在自然和人文的障礙,一個國家不可能、也沒有必要無限制地擴大領土。一個範圍適度的疆域才真正有利於政權的鞏固,有利於人民生活的安定和社會生產力的進步。西漢的『文景之治』出現在武帝大規模開疆拓土之前;唐朝的『天寶盛世』形成於東西兩側疆域收縮以後;明朝宣德年間放棄了對越南的佔領,撤退了北方邊界,卻是一個社會穩定、經濟發展的階段;清朝的黃金時代出現在康熙和雍正年代,而當乾隆完成了他的『十全武功』,造就了前無古人的極盛疆域時,清朝已經開始走下坡路。可見開疆拓土並不與繁榮昌盛同步,倒是潛伏着民窮財盡的危機」。

作者對「國家」的這種理解,意味他眼中的「統一」,也有別於當下官方與民族主義者的「大一統」看法。(羅君豪攝)

何謂國家、何謂統一

這本著作的一個重要延伸思考,是「統一」究竟有何意義、國家應如何分配權力管治。 

有別於當下官方與民族主義者的論述,作者認為,國家構成的基本元素,並非強調單一同質的血統、種族,而是較具彈性與回旋空間的文化。作者討論中國人的身份時,頗為排拒血統論,且對辛亥革命後衍生的狹隘民族主義,頗有批評。

作者的這種「文化構建國家論」,與之前介紹過的鄺健銘著作《雙城對倒:新加坡模式與香港未來》、從海外華人身分思考「何謂中國」的第二章的說法,頗有對讀空間。該章節內文指,古代中國共同體意識之構建,是以文化為基礎作切入、強調「華夷之辨」,而所謂「華」,用明朝大學士丘濬的說法,其構建特點是「混而同」,這意味「華」對地方多元較具包容性。受西方種族主義影響,近代中國知識份子以類近「黃皮膚,黑頭髮,黑眼睛」這種「血統、種族」重單一同質的思維定義「中國人」,但不無諷刺地,就算是革命領袖孫中山,他對「中華民族」的定義,也時有不同──時而指「五族共和」,時而指以漢人為中心的「大民族主義」。中國邊界內的「民族」數字,亦隨年增加──從1953年的41個,增至1982年的56個。

作者對「國家」的這種理解,意味他眼中的「統一」,也有別於當下官方與民族主義者的「大一統」看法。作者在上述文章說:「從秦始皇開始的統一,都是統一於一人,統一於一家一姓,至多統一於一個由少數人組成的統治集團,卻從來沒有統一於人民」。然後作者問道:「這樣的統一難道不需要『分裂』?難道還能容許它長期延續嗎?中國要是一直保持這樣的統一,哪裡還會有民主和自由? 」

作者不認為合久必分的「分」,必然是壞事,也不認為「統一」與「分」不能共存。作者在文章續說:「作為一個近千萬平方公里的大國,中國內部自然地理環境的差異很大,人文地理的差異更大。即使有了現代化的交通手段、高度發達的通訊方式和雄厚的物質基礎,地區間在經濟和文化上的差異還會長期存在,所以在發展目標、速度、效益等方面沒有必要、也不可能完全統一」。

換句話說,作者認為,「統一」並非指疆域之內,包括語言在內的文化需要一致;真正繁榮穩定的國家,會容忍並鼓勵多元文化的存在與發展。在文章中,作者詳解了何謂「分」、為何國家需要「分」:「『分』不等於分裂,廣義的『分』應該包括分治、自治、分權和各種形式的分化,從這一意義上說,合中有分,分中有合,在分以後會有新的合,而在合以後又必定有新的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倒是一條普遍規律。這種『分』的過程,實際上就是政治民主化、經濟市場化、文化多元化、地方(或少數民族)自治化的過程。對中國兩千多年來統一成的專制政治、權力所有制經濟、排他性的主流文化、中央集權體制,現在的確到了『合久必分』的階段」。

對香港與中國的啟示

對國家內部多元之必要,香港政治學者黃偉豪的文章〈割讓:一個比港獨更離經叛道的激進概念?〉便很值得參考、能有助讀者從另一角度理解一國兩制與中港關係:「在世界銀行(World Bank)首席經濟學家保羅.羅默(Paul Romer)的心目中,香港更是一個透過『割讓』給先進大國,而取得輝煌經濟成就的成功例子,值得全世界效法……回歸前的香港正正是證明Romer的『特區市』的概念,是絕對有效和可行的活生生例子。九七前的香港,正是中國領土、英國管理,結果成功創造了舉世矚目的驕人成果,亦為中國本身的經濟發展帶動了無限生機,名副其實是一個『香港好,中國也好』的雙贏局面。」。 

某程度上,這種思路,其實是以另一路徑呼應作者對國家重「分」之必要的觀點。

(本文純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