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侵︱被忽略的3.3%男性受害者 性別標籤令求助困難易被二次傷害
「我會有Panic attack(恐慌突襲)的情況,會發羊吊(癲癇症),變得很失控……每星期也會有兩至三次,以及經常會有自殺念頭。」每當經過自己曾被性侵的地方,Calvin的驚恐症都會頓時發作,難以突破生、心理關口。遭受性侵,受害人需要別人的聆聽,但社會對男性被性侵,往往比女性受害者較少付出同情心,令男性不願發聲。
根據社會福利署2020年統計,674宗性暴力案中,3.3%受害人是男性,但現實中,他們是否真的佔如此少數?社會對這3.3%給予的關注,又是否足夠?
記者|何善謙 編輯|洪卓兒 攝影|何善謙 洪卓兒
23歲的Calvin(化名)是一名同性戀者。由小學至今,曾遭受四次性侵犯。慘痛的經歷,除了造成身體的傷害,更多的是令他對自身質疑,以及對人失去信任。由被性侵,到患上驚恐症,亦是Calvin一直預計不到的創傷。在性侵傷痛和驚恐症之間拉鋸,成為Calvin在青春期路上的掙扎,更令他思考一切問題是否源於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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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後四次被性侵,令Calvin的惡夢一浪接一浪。入讀大學的首兩年,曾諮詢臨床心理學家,Calvin被發現患上驚恐症。當時他每星期都會驚恐症發作兩三次,每次病發長達10至15分鐘,身體會不停顫抖、尖叫,嚴重的更會癲癇、在地下打滾,亦令他一度萌生自殺的念頭。
Calvin坦言至今仍有一個心結解不開:
為甚麼其他人都會性交,但他們真的是很開心地性交……但我就會被人傷害呢?
曾經有段時間,Calvin發生性行為時,某些性愛動作和姿勢,會令他回想以前遭性侵的經歷:「那一刻我整個人會害怕得定格」,並停止性行為。他曾把被性侵的原因歸咎於自身,批評自己對人和事的判斷力都很差,好像與「性」扯上關係便會有壞事發生。而自己總對好人有戒心,反而相信傷害自己的人,令他十分自卑,甚至認為人生值得一提的,就只有被性侵的不堪經歷。
為解決性侵帶來的創傷,Calvin在大學二年級時,決定向明愛曉暉計劃社工尋求幫助。曉暉計劃專門協助童年受創傷和性侵犯的成年人。Calvin與社工平均每隔一星期見面,輔導前他一直懷疑自己被性侵時沒反抗,是否代表自己享受性侵過程。但經過一年輔導後,Calvin了解到嘗試推開或哭等反應,皆屬反抗表現,從而釋除了他的疑慮,不再怪責自己。除此之外,他亦學會原諒加害者,理解對方行為背後的原因,或基於成長背景、生活經歷等種種因素。自此,他因性侵而引起驚恐症發作的次數亦大大減少,現已完成整個輔導。回首從前,Calvin回憶起仍會替自己心痛,同時感慨自己經歷了許多苦難,但仍好好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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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分之三以外的性侵 廁所為性侵常見場所
從事男性性侵輔導十四年,現任明愛家庭服務臨床督導主任古錦榮指,性侵犯可以是肢體、言語或視覺上的侵犯。同時,若該行為違反當事人的意願、或在當事人不夠成熟,未有能力了解、被逼、不清醒的狀況下發生亦算性侵。帶有性意味且不當地裸露身體、手淫、口交、插入式性交等皆是性侵的常見方式。
古續說,公園、公廁、泳池和家中都是性侵常見的場所。公廁和泳池是較容易看見性器官的地方,而公園則是讓人放鬆的休憩場所,容易令人放下戒心。除了被外人性侵,家人的侵犯更是避無可避,所以即使在家,亦可能沒法逃過被性侵的風險。
另一性侵受害者Jack(化名),今年19歲,是一名雙性戀者,被性侵的經歷也是發生在廁所內。兩年前中學運動會上,他被同校師兄拉入廁格內強吻,再撫摸他全身。Jack被突如其來的性侵嚇得不知所措,當他嘗試離開廁格時,師兄卻一手把門按住,令Jack無法離開,最後師兄強行幫他口交。
而由於Jack和師兄住所距離很近,事發後間中在街上碰見他時,都會令Jack回想那15分鐘的性侵經過,覺得過程非常噁心,更直言很想師兄死。惟師兄到上個月,仍不斷發訊息騷擾Jack,就算Jack已封鎖他全部聯絡途徑,他仍有方法聯絡Jack,使他感到非常煩厭。 雖然被性侵,但Jack沒向家人或社工透露此事,因若告訴他們自己被男性性侵,就等於坦白他的性取向,所以只有和一兩個可信任的朋友傾訴。
經歷被性侵,Jack卻感到後悔和自責。他認為自己本有能力反抗,因為自己明顯比師兄高大,但當時卻沒成功阻止師兄。Jack視之為教訓,往後用交友軟件約見網友時,都會變得更警惕。當遇見奇怪的男網友,便會借藉口先行離開,避免性侵事件再次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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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性受害者難求助 數字遠低於現實
古錦榮曾觀察輔導中的50個男性性侵個案,結果顯示過半個案發生在6至10歲,逾九成受害者16歲前不會向別人透露自己曾受性侵,三成受害者更會將性侵秘密埋藏超過十五年。古指出不少個案抑壓了十幾年,又沒向人傾訴,也不知如何向社工求助。
根據社會福利署近五年的性暴力數字,男性性暴力個案平均佔總數目約百分之三,2020年錄得22宗,古錦榮直指「百分之三肯定是低估了。」由於不少受害者對人缺乏信任,沒向政府機構呈報,亦沒向社工求助,因此數字未能反映男性遭受性暴力的實況。
古錦榮指出社會傳統男性性別定型,男性被標籤為強勢、可自我保護,令男性沒受傷空間,更假設他們只會令別人受傷。當男性受到性侵,社會就會視他們為軟弱、無法自我保護,即使他們受傷也應自行解決,導致不少男性不會向社工求助。古續指男性受害者往往會質疑自己:
當我承認自己受性侵,那麼我豈不是很無用?不像一個男人?
男性受害人對自身的另一質疑,就是自己的性取向。古錦榮說,不少男性在受到性侵時,身體會有生理反應,導致受害者誤以為自己享受被性侵的過程,更懷疑自己是否同性戀。古解釋,身體受到撫摸時感到興奮是自然的本能反應,並非大腦能控制,有生理反應不代表受害者是同性戀,也不代表願意被侵犯。
受害人除了與男性身分標籤及性取向拉鋸外,他們亦擔心向別人坦白後,對方會不相信。古舉例指曾有受害人喝醉後,被男同事脫去衣服並觸碰性器官。由於當時神智不清,受害人並不確定詳細的侵犯過程。所以即使他事後報警,警員不斷質疑他是否喝醉後幻想受到性侵,最後亦只把事件記錄在案。受害人對此感到不被尊重,亦後悔報警。古錦榮指出社會經常鼓勵受害人要勇敢說出來,但現實中即使男性受害人將經歷和盤托出,換來的卻是質疑和不相信,為他們帶來二次傷害。
男性輔導資源不足 求助人最後或不了了之
古錦榮曾任明愛曉暉計劃輔導社工,計劃專門幫助童年受創傷和性侵犯的成年人,當時計劃只有古錦榮一位男社工專責輔導男性受害者,後來他於2015年被調到明愛家庭服務中心,現時同時為曉輝計劃及明愛家庭服務中心接收男性性侵個案。
但事實上,香港專責男性性侵輔導的機構只有曉暉計劃及芷若園。古錦榮透露雖然不少男性受害人致電求助,但當他們得知社工排期需到數月後,便放棄求助:
對他們(男性受害者)來說,打一通電話求助是非常困難,他需要將這個非常羞恥的秘密告訴別人,其實非常不容易。
古希望盡量安排與受害人在一至兩個星期內見面,但由於現時他和約十位於明愛家庭服務中心工作的男同事各有職責,而古自身亦正負責六至七宗個案,所以唯有在空餘時間處理其他男性受害人的求助,導致不少未能及時安排見面的個案,最終不了了之。
現時曉輝計劃只有公益金撥款資助,但款項不足以滿足服務需求。古錦榮曾嘗試向公益金以外的機構爭取更多撥款,但都失敗而回。古指,受助人數多的服務通常較易得到撥款,「這群人(被性侵的男性)是社會服務的罅隙,因為他們不會自動走出來告訴別人。」而且男性性侵受害者的深入輔導需時長達兩至三年,人手短缺令受助人數大減,因此相比其他輔導服務,就更難得到撥款。
性教育守舊 尊重教育助防性侵
除了撥款不足,古批評現時香港的性教育不合時宜,例如性教育從沒教導性行為要尊重他人意願。學校的性教育指引於1997年編定,內容停留在「遇到性侵犯就要大叫不要並逃走」、「要告訴信任的人」。但現時性侵問題在於不少侵犯者正是受害者身邊親近的人,當最信任的人都侵犯自己,受害者又可向誰求助?古建議推行「尊重教育」,人們性交前,需了解對方是否願意與自己進行性行為,亦需明白對方隨時有權拒絕,這樣才能減少性侵發生。
【本文獲香港中文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實習刊物《大學線》授權轉載,原文:被忽略的3.3% 男性侵受害者 說不出的創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