挾刀揉手:《師父》中的「武學境界」

撰文:李開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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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逝去的武林》,再加上電影《一代宗師》,從此奠定了徐皓峰在武俠文化中的地位。徐皓峰將自己的短篇小說《師父》搬上了銀幕,再次牽起了一陣「民國武林」熱潮。透過對讀原著小說,以及紀錄片「狹刀揉手」,我們或可以更加了解徐皓峰心目中的「武學境界」。

在紀錄片「挾刀揉手」中,徐皓峰為他的心路歷程,留下了一個完美註腳。圖片擷取自http://bit.ly/2JKPACR

「武林」乃上流社會
在大眾的印象裡頭,武林人士大多都是風塵僕僕,充滿著野性的味道。如果是開宗立派的名師,則是打扮傳統並且深居簡出,跟現代社會格格不入。

不過在《師父》的世界裡頭,拳師並不是一群只會打架的流氓。他們行事高雅,並與軍商政要保持著緊密關係。雖然練的是傳統武術,但卻毫不介意出入新式的娛樂場所。例如陳識(廖凡 飾)與鄭山傲(金士杰 飾)的密談,便是在西餐廳、舞廳,以及保齡球場內進行。其間他們穿著西裝、抽著古巴雪卡,沒有半點武人的剛烈之息。這種對民國武術家的描繪,顯然是與徐皓峰的個人背景有關。

徐皓峰的外公是形意門傳人李仲軒,那本引起傳統轟動的《逝去的武林》,便是由他口述而成。按照李仲軒的描述,民國的武術宗師都是儒生打扮,手上沒起半個繭子。在「挾刀揉手」的紀錄片中,徐皓峰給了一個「科學」的解釋,就是「中國武術最有特色的其實是械鬥」。舊時代武人行走江湖,少用拳頭、多用兵刃。他特意將拍攝重心由小說裡的「詠春三拳」,轉到「八斬刀」之上,也正是出於這個原因。至於民國武人的士紳生活,則與當時的政治文化有關,這亦是民國武林難以複製的地方。

 

《逝去的武林》作者李仲軒先生(1915—2004),於書中提出了「輕出重收」的理論。筆者認為非常有參考價值,確實是劈拳的要義之一。

「武林」並不自由
武館,乃民國年間的新生事物;在此之前,武術門派都只是私下傳授,這是徐皓峰在多部作品中,屢次強調的現實。在他看來,武術是一種難以量化的技藝,一間武館最多只能有十多名學員,而得真傳者更不會超過三人。既然如此,授武根本無法維持生計,何解國術館依然大行其道,開中國歷史的先聲?

全靠達官貴人的踴躍捐輸。

「武術跟科技一樣,是時代秀」,這是徐皓峰在《師父》小說裡的批語。民國政府大興國術,目的是要增強民族自信,同時為軍事動員做好準備。於是乎武館就成為了商賈高官的「玩意」,如同國畫、瓷器一般:不跟社會大眾發生關係,卻可以坐享大量資源。國術名家亦變成了上流士紳,生活漸趨優厚。而政府方面則會定期舉辦活動,為國術界大造輿論。「七虎下江南」、「九龍降羊城」等事跡,便是由此誕生——顯然是要影射史實中的「五虎下江南」

然而,武林的興盛並不等於江湖從此自由。剛好相反,正因為武林的發展愈來愈大,各種規矩和儀軌也就應運而生。比諸於一般武俠小說裡的快意恩仇,徐皓峰筆下的武人顯得如履薄冰、諱莫如深。遇上挑戰狀,他們絕不會親自出手,也不會向弟子傳授真本事。蓋因武行已成一盤生意,而支撐其中的正是師傅的半輩子名聲。如果比武落敗,將會毀掉一整個門派;如果隨便教真東西,武技就變得廉價,師傅的尊崇地位也就汲汲可危。

為了在這個武林中打響名堂,《師父》的主角、詠春拳師陳識不得不用上計策。他自己不去挑戰各大門派,而是從本地人中教出一個傑出弟子代勞。這樣比武就成了弟子之間的事情,不算打破別人飯碗。至於本地人的身份,則可以免卻「南派打贏北派」的尷尬。當徒弟打到天津武林可以容忍的極限後,他背裡安排好的一位名家就會出面,將徒弟廢掉、逐出天津。而作為師父的他就能夠浮出水面,得到各派名家的認可。在此之前,陳識還得裝窮住進貧民窟——證明自己自顧不暇,無力管教頑劣弟子。

「毀一個徒弟,成就一個門派」。民國武林的規矩就是如斯之大,大至壓抑人性、扭曲人倫——徐皓峰所鑄造的武林,從來就不自由。

 

《師父》的主角陳識(電影中由廖凡所飾演),耗盡心力,務求要令詠春拳在天津出人頭地,最終卻選擇了為徒弟討回公道,完成了「師父」的使命。圖片擷取自http://bit.ly/2LQF2oC

天道不獨秘
不過,這種拘謹與陰沉的氛圍,並沒有令武林失去魅力。對徐皓峰來說,在重門深鎖的行規背後,是老一輩人對原則的堅守。為了門派的傳承,他們甘願犧牲自己。如果有外人破壞了武林的規矩,那怕對方是軍政界高層,他們一樣會毫不留情全力反撲——這便是《師父》裡林希文的下場。而李仲軒對徐皓峰的影響力,亦由此可見一斑。

按《逝去的武林》記述,李仲軒拜入尚雲祥門下時,因為年紀太小,尚雲祥恐怕他會壞了形意門的輩份,便要他許下承諾,一輩子不收徒、不傳藝。故此李仲軒畢生都沒有以形意拳行世。晚年在西單一間電行器內,以看門者的身份度過餘生。這種尊師重道,視門規如志業的性格特徵,顯然深深影響了日後徐皓峰的創作。無論是《一代宗師》的宮二,或是《師父》裡的陳識、鄭山傲,都可以明確看到李仲軒的痕跡。

李仲軒對徐皓峰的第二重作用,體現在武術上的理解。在「挾刀揉手」的紀錄片中,徐皓峰表明自己在《師父》所設計的大部分動作,都是啟發自八卦掌。因為當年尚雲祥與八卦名家程廷華的友誼,讓他也習得了八卦掌。事實上,「挾刀揉手」本身就是八卦掌的一種練習方法:據聞上世紀的八卦掌名家,會在前臂裝上匕首,推手時自然就要加倍留神。正是透過與李仲軒相處的日子,徐皓峰不僅深入了解到八卦掌的技法,同時亦對中國武術產生一種近乎矛盾的情感。

一方面,他深感中國武術之偉大,乃其他武術體系所不能比擬(這點在《逝去的武林》中,可謂洋溢於紙上)。另一方面,他亦體認到中國武術的許多技法,其實都是一種人體的「槓桿作用」,並沒有任何神秘玄奧的地方。因此,《師父》裡並沒有出現飛檐走壁、一掌數丈遠的場景,演員們亦以本片沒有動用過一條「威也」而自豪。

更重要的是,既然中國武術並沒有超出人體生理的範疇,那它自然可以跟不同的武術有所交集。例如徐皓峰就認為,八卦掌中扣手臂的動作,就跟阿里及泰臣的手法如出一徹。這種兼容的武術觀,同樣見諸於中國自身的南北拳種。大家或許會疑惑,既然徐皓峰以八卦掌為基礎,何以《師父》中卻是以詠春拳作「主角」?因為在徐皓峰看來,八卦掌跟詠春拳是互通的,這點在原著小說中早有明示:

公諸於世的八卦掌,是走轉不停的拳術,而內部則以靜立久站來訓練,與詠春拳「小念頭」要領一致:兩腳內八字站立,大腿有緩緩夾意……這一站,在八卦掌叫「夾馬樁」,在詠春拳叫「二字鉗羊馬」。 詠春拳的第三套拳叫「標指」,傷敵眼目的毒招……陳識也打給鄭山傲看了。鄭山傲變了臉色,因為跟八卦掌的「金絲抹眉」同理。 鄭山傲感慨:「年輕時習八卦掌,有個疑問,如此高妙之術,難道只我家祖師一人悟到?但看三十年,今天才看到。果真『天道不獨秘』,南方也有人悟到。」
徐皓峰《師父》第三章

電影裡沒有這段劇情,但詠春拳與八卦掌的「緣分」,其實已經暗含其中。片末陳識力戰天津武行各大高手,途中從一位武者手上接過「子午鴛鴦鉞」,並留下了一句「好兵器」——而「子午鴛鴦鉞」便是八卦掌的獨門兵器,相傳創自八卦祖師董海川。陳識用「子午鴛鴦鉞」使出八斬刀法,成功力克巷中三人的鍘刀,就是徐皓峰用動作語言,補上小說裡的主旨。

 

子午鴛鴦鉞,八卦門的獨門兵器。在片中,其意義更在於技法能夠與八斬刀相通,印證了南北拳術的溝互通。圖片擷取自http://bit.ly/2w5e6qo

總結:逝去的武林
徐皓峰曾經在「挾刀揉手」中表示,當下是個價值觀相對比較混亂的時代,而透過閱讀老一輩人的事蹟,他重新發現了一個堅守原則的中國社會。為了師門傳承,他們甘願犧牲自己,並在各種勢力之間遊走。其中考驗的,是處世為人的分寸感,這就民國武林對徐皓峰的魅力所在,也是他拍攝《師父》的初衷。

有趣的是,雖然這個時代已經消亡了接近一個世紀,但徐皓峰卻找出了它對現代社會的批判作用。以那些武學宗師為例,他們自重身份、待人有禮,行事不慍不火。即便秘技自守,卻從不自傲;遇上高水平的拳師,那怕對方為後輩,他們都可以不恥下問——陳識與鄭山傲之間的友誼,便是由此建立。這種守禮而又敢於交流的精神,正正是當下傳統武術界所最為欠缺。

電影片末,天津武行領班鄒榕(蔣雯麗 飾)合全城之力,將陳識一家趕回廣東,並留下了一句:「詠春拳從此絕了」。現實是詠春拳隨時日發展,不斷發展到全世界。倒是天津的各式傳統武館,卻慢慢衰落,跡近於被人遺忘。也許徐皓峰在推崇民國武林的背後,其實也留下了一點「愛之心,責之切」的關懷:倘若武術界繼續以正宗自居,抬捧自己、排斥他人,那就難以擺脫滅亡的命運。

逝去的武林,既是一種追思,也是一種咆哮。這便是徐皓峰能夠在新時代的武俠,佔一席位的地方。至於他的毗漏與遺缺,我們有機會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