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食素食】雜食者的迷思:為何狗是寵物 豬是盤中餐?
跟以往一樣,廣西玉林荔枝狗肉節在一片爭議聲中開幕。外國媒體廣泛報道事件,引起國際社會關注,紛紛譴責吃狗肉這種行為殘忍、不文明。一眾荷里活影星更錄製了影片,呼籲抵制狗肉節。甚至在中國,亦有逾六成民眾支持取締狗肉節,有愛狗人士甚至專程前往玉林付錢買狗,希望「救得一隻得一隻」。
善待動物雖然是普世價值,但圍繞狗肉節的討論並非一面倒。吃狗肉的人被斥野蠻、冷血不是人,反對吃狗肉但會吃其他肉的人被嘲偽善、沒邏輯。惟事實是,世界上絕大部分人都不能平等看待所有動物,不能給予海豚、企鵝、蛇、鱷魚同等的人道關懷,難度就等於我們沒資格為受苦的狗隻發聲?有關的討論令人恍如跌入道德泥沼,進退兩難,沒有人能夠抽身。
廣西壯族自治區玉林市最廣為人知的,相信是荔枝狗肉節。這個有近600萬常住人口的城市,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舉辦狗肉節。當地人在夏至當天歡聚一堂,一邊吃狗肉,一邊品嘗荔枝或荔枝酒,邊吃邊聊,非常熱鬧。
關於狗肉節的由來,並沒有一個統一的說法。民間有一種說法指玉林天氣炎熱,民眾辛勞工作過後往往喝白粥解渴,久而久之體質變得虛寒。當地人相信「吃了夏至狗,西風繞道走」的說法,認為在每年最熱的一天,進食屬性燥熱的荔枝和狗肉,有助驅走寒氣。
不過有當地居民稱,吃狗肉並非玉林特有的飲食文化,貴州、吉林等地也有吃狗肉的習慣,玉林狗肉節和光棍節一樣,只不過是商家刻意製造出來的一個節日。當然亦有人表示聚餐吃狗肉是數百年來的傳統,藉此聯繫族人情感,並無不妥。
姑勿論狗肉節是否當地民間傳統,宰殺人類的好朋友已超越不少人的道德底線,國內以至世界各地都有民眾齊聲譴責中國人的「野蠻行為」。然而,除了中國人外,韓國人、墨西哥人以至瑞典人也有食用狗肉的習慣,為什麼只有玉林人吃狗肉特別惹人反感,受盡千夫所指呢?
偽文化 真牟利
原因之一是狗肉節起源於2009年的玉林美食節,並非傳統節日。將一個商業活動包裝成文化活動,再假借傳統之名宰殺大量狗隻,尤其令人反感。
即使同樣是殺狗,玉林狗販偏偏喜歡當眾手起刀落,集中在同一天內大肆屠宰成千上萬隻狗,並將狗屍堆積如山,或將一條條狗屍掛在攤前販賣,給人極差的觀感。無論被宰的是什麼動物,也令人難以接受。
再者,有傳媒報道部分狗販故意虐待狗隻,要脅動保人士付錢「贖狗」,利用別人的善心賺取不義之財,手法卑劣,令人髮指。
世事本來就不是非黑即白,見到可憐兮兮的小狗集體被屠宰,可能會觸動到你的神經,但也不代表你會反對狗肉節。部分「反反狗肉節」人士從邏輯角度出發,反問愛狗人士「既然你吃雞鴨魚豬牛羊,憑什麼阻止別人吃狗肉?難道其他動物就不是生命?不會感到痛楚?因此殺了牠也不算殘忍?」
人類思維 充斥矛盾
反對吃狗肉陣營最常用的理據是:「狗狗聰明、有靈性、對人類忠心耿耿,『你點食得落?』」但這個理據完全站不住腳,因為科學早已證明豬的智商、集中力、記憶力、好奇心和友善程度都不遜於狗,外國也有家庭養豬作為寵物,若按這個邏輯,人其實也不應吃豬肉。
有關討論讓我們跳出日常思維的框框,重新思考我們一直認為理所當然的事。原來人類與動物之間的互動,充滿着很多不一致性及矛盾,令我們做出很多不理性、連自己也無法徹底解釋的選擇。
從演化論看人狗關係
關於人與狗之間的關係是如何建立,演化人類學者黑爾(Brian Hare)提供了一種說法。他認為人對狗的感情,除了建立自近代社會的飼養文化,亦可追溯至遠古時期。黑爾指出在狩獵採集社會(Hunter-gatherer societies),人類透過互相合作,以狩獵方式取得充足食物。當時人類其中一個最大的威脅是狼群,但人並沒有設法消滅狼,反而默許牠們在附近出現,吃人類吃剩的食物。
這種行為正是馴化的開端。物競天擇,適者生存,與人為敵的狼被人類趕盡殺絕。相反,對人友善、攻擊性較低的狼,較易生存。久而久之,比較「溫馴」的狼生理結構變得更加適應人類的食物、甚至開始理解人類的手勢,最後更與人類一起狩獵,這些狼後來演化成狗。
黑爾的理論或許有助解釋,為何狗在大部分人心中的地位,高於其他物種。然而,為什麼有些動物是寵物,有些是食材,有些被人視為神憎鬼厭,背後的邏輯又是什麼?這是個複雜的問題,而且不同的文化都有自己一套約定俗成的看法,不能一概而論。
吃雞比鬥雞更殘忍
專門研究人類和動物關係的美國學者埃爾佐格(Hal Herzog)寫過一本名為《為什麼狗是寵物?豬是食物?人類與動物之間的道德難題 》(《Some We Love, Some We Hate, Some We Eat: Why It's So Hard to Think Straight About Animals 》)的書,說明人對待動物,從來都持雙重道德標準。
埃爾佐格在書中提出一個問題:「鬥雞和吃雞,哪樣較殘忍?」毫無疑問,鬥雞是個殘忍的活動,在很多地方都是非法的。但我們不知道的是,鬥雞一般可活超過兩年,而且從小就生活在舒適、可活動自如的環境中,吃最好飼料,每天接受訓練,以迎接兩年後的生死決戰。
食用雞呢?牠們的生命只有短短40天,牠們存在世上的每一天都在狹小、不見天日、堆積着排洩物的環境中度過,任務就是不停吃粟米飼料增肥,然後面臨被宰殺的命運,死前連太陽、藍天和白雲也沒看過。
很多人花好幾分鐘,想想應該買哪款牙膏。但大部分人從未想過我們吃的是哪種動物,以及為何要吃牠。
埃爾佐格想特別提醒讀者:我們每天吃着炸雞塊、雞扒飯、鹽焗雞時,甚少會去想嘴裏這隻雞的犧牲方式是否人道,但當見到有人鬥雞時,就條件反射地批評其他人殘忍,這似乎有點說不過去。
肉食主義 根深蒂固
社會心理學家喬伊(Melanie Joy)在《為什麼我們愛狗,吃豬肉和穿牛皮革?》(Why We Love Dogs, Eat Pigs and Wear Cows-An Introduction to Carnism)中,闡釋了為什麼人類同情某些物種,卻又對某些物種受苦,視若無睹。她認為歸根究柢是肉食主義(Carnism)作祟。
所謂主義,即是意識形態,是一種思想、信念、價值觀和世界觀等,它反映的不僅是個人的看法,而且是社會上某一個階層或群體的願望和理想。而喬伊所指的肉食主義,是指人相信吃某些動物的肉是正常、自然,而且是有必要的(normal, natural and necessary)。這種意識形態深深植根在不少人的腦海裏,他們從未質疑過食肉的必要性,認為這是既定事實,而非一項選擇。
喬伊在美國麻省大學波士頓分校任教社會學與心理學,每逢學期開始,她都會跟一班新同學做實驗,要他們形容狗和豬的特性。一如所料,每班學生均以「可愛、聰敏、友善、忠心」來形容狗。但一說到豬就馬上聯想起「骯髒、惡心、胖、醜」,全都是負面的形容詞。
由於所有人都曾與狗接觸或相處過,因此清楚了解狗的特質。她同時發現人們對豬的認識(或成見),多數是來自書本、廣告、電視等媒體,而非透過親身經歷。當她問學生為什麼人要飼養豬來吃?她得到的答案是「不知道,從未想過。可能是,事情本來就是如此。」(it’s just the way things are)。
這正好解釋了肉食主義是如何運作。「很多人花好幾分鐘,想想應該買哪款牙膏。但大部分人從未想過我們吃的是哪種動物,以及為何要吃牠。作為消費者,我們的選擇正推動一個每年殺害一百億隻動物的產業。如果我們選擇支持這個產業,唯一可以說服自己的理由就是『事情本來就是如此』。」
喬伊指出人一邊撫摸寵物狗,一邊面不改容地吃豬扒,是極其荒誕、矛盾的行為。她認為大多數人都不忍看到動物受害,他們之所以接受自己吃肉,除了以為吃肉是別無他選外,背後亦有一套自我保護機制。「我發現有一套心理機制,防止我們將吃肉的經驗與事實聯繫起來,這個防禦機制有組織地阻止我們感同身受,封鎖我們的意識或良知。」
君子遠庖廚 製造道德麻痺
如果你在餐廳吃到一碟美味的牛肉,你會想知道食譜,但沒有人想知道這些肉是怎樣來的,亦不願承認有動物因一己口腹之慾被屠宰,更不欲看到屠宰場和肉類加工廠內的畫面。正所謂「眼不見為乾淨」,人為了吃得安心,選擇不去思考,身心都保持距離,免得反胃。
在英文當中,「牛」(cow)和「牛肉」(beef),「羊」(sheep)和「羊肉」(lamb),「豬」(pig)和「豬肉」(pork)之間完全沒有關係,正是為了切斷食物和生物之間的聯想,製造道德麻痺。
偽善是改革必經歷程
如果你尊重生命,並且相信所有生命皆平等的話,實在沒有理由在忌吃狗肉的同時,大啖咀嚼其他肉類。但理論歸理論,在現實的層面,任何人要一下子戒掉所有肉類,不用皮手袋不穿皮鞋,絕非易事。
對此,台灣哲學家錢永祥主張較易實踐的「量化素食主義」,意思是不要把茹素視為是一套絕對的倫理,不必把自己修煉成道德聖人,而是循序漸進,逐步減少對動物的傷害。
哈佛大學心理學家平克(Steven Pinker)則認為人類的歷史,就是暴力在逐漸減少的歷史。人類文明的演化就是道德範圍擴大的過程。他指出社會經歷過多次「權利革命」後,人對於少數族群、弱者、他者的歧視與暴力都明顯減少,甚至被視為不可接受。而最後一項推動的權利就是動物權利。
事實上,當我們考慮到狗隻的感受時,當我們無法坐視狗隻承受痛楚,並反思自己對待動物的方式時,已經代表人類社會在道德層面的進步,說明了人正逐步擺脫野蠻、殘忍,跟最理想的目標愈走愈近。
正如英國里茲大學哲學系教授基蘭( Matthew Kieran)所言,批評他人偽善,強調道德一致性,其實沒什麼價值,可能純粹出於惰性,急於脫身。「在理論與實踐的不一致間,反抗者的立足點從何而來?答案就是偽善,因此偽善可以說是改革運動的必經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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