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桑德斯是傳道人而非彌賽亞

去年打響之美國民主黨總統馬拉松式提名戰終於告一段落。佛蒙特州聯邦參議員桑德斯周三（8日）宣布中止競選活動，並會全力支持對手、前副總統拜登於年底挑戰現任總統特朗普。拜登與特朗普兩強對戰已成定局，似乎一切跟一年多前預測一模一樣，然而一年之間選情卻曾出現過山車般的變化，自稱「民主社會主義者」，被視為左翼激進份子之桑德斯，曾連下新罕布什爾及內華達兩州，距離提名權僅一步之遙，卻由於黨內建制陣營突然變陣，多名參選人退選集中票源予拜登，令選情一度危殆的拜登鯉魚翻身，桑德斯被殺得個措手不及，最終於「超級星期二」中大敗，形勢漸漸落後，無法復元。

2016年前國務卿希拉里獲黨內建制幾乎欽點，桑德斯當時毅然挺身挑戰，其時他對於大多數美國人來說仍是一名名不經傳的小州參議員。然而其濃厚之布魯克林口音、說話時不斷空中揮動之雙臂、蓬鬆髮型及憤怒面容，及諸多主張如全民醫保、免除大學學費及學債、15美元最低工資、積極應對氣候變化、向華爾街及億萬富豪徵新稅等皆極受歡迎，於全國製造一股旋風，更一度跟政治明星希拉里並駕齊驅。桑德斯雖然最終飲恨，卻於全國形成新興左翼草根運動。2018年之中期選舉，科爾特斯（Alexandria Ocasio-Cortez）等四名少數族裔女性首度晉身眾議院，成為美國政壇明日之星。民主黨之進步陣營羽翼漸豐，桑德斯2016年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之競選居功至偉。

今屆總統初選民主黨人空群而出，主要參選人有29名之多，其中不論是麻省參議員沃倫、加州參議員賀錦麗（Kamala Harris）、南灣市市長布蒂吉格（Pete Buttigieg）、夏威夷眾議員加伯德（Tulsi Gabbard）、商人楊安澤（Andrew Yang）及史泰爾（Tom Steyer）、前德州眾議員奧魯克（Beto O'Rourke）、紐約市長白思豪（Bill de Blasio）、華盛頓州州長英斯利（Jay Inslee）等，皆不同程度支持全民醫保、「綠色新政」、提高最低工資等桑德斯政綱，令整個民主黨一時間迅速左傾。然而隨競選活動開始，眾多參選人紛紛修正立場，摒棄全民醫保，一時間眾多跟桑德斯競爭之進步派均變成中間派，只餘桑德斯及沃倫等少數立場未有大變，這一現象恰好反映桑德斯一直針對的美國財閥於選舉中施加之巨大影響力。

40年來始終如一

桑德斯之所以得到強大支持，是由於其直言不諱批判華盛頓及華爾街統治精英，以及為數以千萬計美國工人階級發聲，四十年來始終如一。他不因金錢政治或要討好選民而搖擺，因而成為美國最受信任之政治人物之一。然而亦是因為不隨波逐流、特立獨行，令其不諳與建制中人打交道。當布蒂吉格與金主於酒窖中摸酒杯底、沃倫極力拉攏科爾特斯、拜登暗中爭取民主黨元老級人物、南卡羅萊納州聯邦眾議員柯里本（Jim Clyburn），最終於南卡州初選中大勝令自己的選情起死回生，桑德斯對此種飲茶灌水式後門政治嗤之以鼻。當奧巴馬於南卡州初選後發動黨內建制機器空群而出為拜登站台，又勸退克羅布徹（Amy Klobuchar）及布蒂吉格，建制派一方眾星拱月氣勢如虹，孤立無援的桑德斯迅速被擠至邊緣位置。

桑德斯的政治潔癖如不喜轉彎抹角之政治化粧及厭惡打泥漿摔角選戰，亦令其陷於不利之地。例如主流媒體抽出其昔日稱讚古巴獨裁者卡斯特羅致力消滅文盲之言論，桑德斯堅持立場稱，古巴雖為獨裁政權卻不代表其教育政策不成功，又指奧巴馬亦曾同樣稱讚過古巴，結果古巴裔選民對此言論極為反感，桑德斯亦一如所料於佛羅里達州大敗。特朗普2016年早在參選之初便威脅，若共和黨不提名將會脫黨參選，已令共和黨建制被牽住鼻子。而桑德斯雖矢言要挑戰民主黨建制，又被對手指責分裂民主黨，但早早便稱無論誰人出線都會全力支持，又多次稱拜登為好人並相信其能擊敗特朗普。如是者又如何說服選民不投拜登而投他？

相比起2008年奧巴馬決戰希拉里以及2016年特朗普力敵群雄之明槍暗箭，刀刀往對方要害裏捅，本屆民主黨初選可謂異常「君子」，可見桑德斯並非其自稱或對手所稱般，不惜要玉石俱焚之反建制激進份子。堅持原則不因政治形勢而妥協，令桑德斯成為充滿權術計謀及虛偽面具的華盛頓政治中一股清泉，然而要當上白宮主人及三軍統帥，高尚之道德人格及廣受歡迎之政綱依然不足，一定之政治手腕及權謀同樣重要。尤其要扳倒壟斷政經權力數十年之政經霸權及其建制機器，單憑崇高理想及熱誠根本難以匹敵。此亦是為何執拗乖張、不擇手段之狂人特朗普方能一舉擊敗民主共和兩黨建制精英，入主白宮。

「Not Me. Us.」

民主派建制派於南卡州後、「超級星期二」前之短短72小時內迅速集結，令桑德斯原本形勢甚好之選情急轉直下，接連吃下多場敗仗而最終再度飲恨。不過就算於桑德斯敗選之州份，票站調查顯示大多選民仍支持其全民醫保方案，只是認為拜登更有能力擊敗特朗普。而桑德斯曾被指為不切實際之激進主張亦漸漸進入政治主流，如其全民醫保方案每次都被對手及主流媒體質問錢從何來，此種質疑聲音突然在新冠肺炎疫情下政府推出涵蓋全民派錢、病毒檢測免費等萬億元救濟方案時盡數消失，疫情反令公眾醒覺公共醫療保障之重要。桑德斯又因「社會主義」之標籤而不斷捱轟，但當政府大幅增加公共開支，甚至動用《國防生產法》勒令企業生產醫療物資，亦再無人高叫此為「社會主義」而出聲反對。反而在其棄選後，主流媒體紛紛稱「桑德斯是對的」。

若此場大疫對美國政治將產生黑天鵝式啟示，將會是企業將本國工業遷出以壓低生產成本牟取暴利，國內工人成為制度下之犧牲品，貧者愈貧富者愈富之新自由主義體系經已無以為繼。美國亟須一場政經權力結構之大變革，以回應本世紀急速變化之國際形勢帶來之新問題。桑德斯過去數十年聲嘶力竭重複着之預警終於敲醒了美國大陸，然而他卻無法成為變革之舵手。或許桑德斯是傳道人而非彌賽亞，然而誰又需要救世主呢？正如桑德斯之競選口號所言「Not Me. Us.」桑德斯開創出一場啟迪全球之全民運動，而他的信念始終要靠一個個個體傳承。「再也沒有什麼個人命運，只有由瘟疫和各種共同享有之情感所構成之集體命運」，卡繆的《瘟疫》如是說，不論面對的是毀滅性猛且急的全球疫災，抑或腐蝕生活緩且長的制度隱疾，均應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