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家族】專訪是枝裕和 由紀錄片轉拍親情片:只因對母親後悔
日本導演是枝裕和,剛剛過了他的56歲生日。
今年已經是他第7次入圍康城電影節了,終於,憑藉影片《小偷家族》,走上最高的領獎台,拿下了「金棕櫚最佳影片」,在台上,他開玩笑說「我的腿在發抖」。
編輯:yali(一条 )
是枝裕和最爲人所知的,就是他拍的家庭題材電影。他的親情片,描述了家庭關係中,真實而複雜的人性,在溫情滿滿的表像下,似乎藏着一把小刀子,不經意地戳破人心。也因此,他是在國際上最受歡迎的日本導演。
他曾經爲日本富士電視台拍過10年的紀錄片,那時候他一心撲在工作上,陪伴家人的時間很少。直到他37歲那年,母親去世,「真後悔沒有多回去看看她......」
懷着對母親的內疚,他開始拍攝和親情有關的電影。
今年的上海電影節,是枝裕和帶着新作《小偷家族》來到上海。電影票一經發售,引起了影迷們的瘋搶,一票難求,甚至有影迷說要用上海市中心一套房換一張票。不少觀衆說這是他的「封神之作」。
在是枝裕和來上海參加電影見面會的那天,我們和他在一起待了半天,聽他談談電影,聊聊記憶中的閃光和遺憾。
他上次來上海,已經是11年前的事情了,「真想在上海散散步啊」,是枝看着車窗外的街景,拿出手機連拍了好幾張照片。
我關注着被社會拋棄的人
自述:是枝裕和
我其實不是個親情片導演。殘疾機構的小孩、邪教恐怖襲擊事件......在2008年以前,我拍的是這樣的紀錄片,甚至還陪着日本首個公開承認因爲性行爲而染上愛滋病的人,走過了人生的最後一段日子。
我曾經拍了10年的電視紀錄片,可能因爲這個原因,我很關注社會新聞,以及出現在新聞裏的那些人。他們通常被社會拋棄,沒有人會關心他們的生活。後來我拍攝了很多和家庭、親情有關的電影,家庭形式很多種:離婚家庭、抱錯小孩、或是一群被拋棄的人組建的沒有血緣關係的家庭......
2004年,我根據1998年的一則社會新聞,改編拍出了《誰知赤子心》。這部電影,講述一個和四個不同男人、生下小孩的媽媽,離家出走,而孩子們在家裏慢慢餓死的故事。我很好奇,被遺棄的小孩,他們的生活和心情是什麽樣的。我想讓他們能夠被這個社會看到。
而這部影片,也讓當時才14歲的主演柳樂優彌,拿下了康城電影節的影帝,他也是康城至今最年輕的影帝。
我的新片《小偷家族》,講述着一個特殊家庭的故事。
家裏有奶奶、爸爸、媽媽、兒子和撿來的小女兒。但他們所有人都沒有血緣關係,卻生活在一起,相依爲命。一家人一起偷東西、犯罪。他們是一群被拋棄的人,被父母、被老公、被社會......各有各的故事和傷痛,卻又幸福地生活在同一屋簷下。
我想,再殘酷的人生中,也會有發光發熱、開懷大笑的時候吧。
人生總是有那麼一點來不及
我開始從社會紀錄片轉型拍親情片,其實是在母親去世之後。
我人生中大部分時間也都花在拍電影上,陪家人的時間很少,在我父親去世後,母親就一直一個人住,可我也幾乎不怎麽回家,對母親有些不管不顧。
我還記得最後一次和母親吃飯,在東京新宿的一家餐廳,她一個勁兒地抱怨「肉太小啦」,「太貴啦」,但還是把喜歡吃的菜吃個清光。然後我送她去車站,一直目送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檢票口的人潮中…...
母親去世之後,我開始寫《橫山家之味》的劇本。在劇本第一行,我寫了一句話「人生總是有那麽一點來不及」,然後有了這個電影標題——《橫山家之味》。
人生總是有太多的來不及。我對很多事情感到後悔,沒有好好盡孝心,沒有爲母親做點什麽......是這樣的悔恨,讓我開始想要拍更多與親情有關的電影。
樹木希林是我常常合作的女演員,我請她出演《橫山家之味》,因爲她很接近我自己的母親形象。我母親是刀子嘴豆腐心,說話有點刻薄,但是又挺幽默的。
《橫山家之味》就像是我對母親的目送,把她生命中的瞬間,截取和收藏進電影裏。我不想悲悲戚戚地懷念她,所以拍了一部明朗的電影,希望大家看了片子就感覺到,「啊,母親就在那裏」。盡可能地讓人歡笑,與母親一起歡笑。
在我小時候,母親在「不二家」這個很老牌(不怎麽好吃)的蛋糕廠上班,每天下班的時候,廠裏會剩下一些沒賣完,或者形狀有些壞掉的蛋糕,她就會帶回來。
每天我放學回家,冰箱裏一定會有不二家的蛋糕。 在康城首映禮上,我收到了一個生日蛋糕,不由想起了我的母親……天天吃甜的可不是好習慣啊。
我電影中的男人,都沒甚麽出息,因爲我父親就是個這樣的人。
我的爺爺奶奶在1920年代,逃婚到台灣生下我父親。他經歷過戰爭,還去西伯利亞勞改了好幾年,終於才回到日本,但內心苦悶,終日沉迷酒精和賭博。
我的母親從小被寵大的,和我父親結婚前,在銀行上班,後來因爲相親認識了我父親。
我母親對一無是處的父親一直都很冷淡,直到死前,還說他們的婚姻是一場錯誤。母親一直怪父親沒買車,所以我們家有個傳統,喜歡凑到別人家的車子前面合影,像是自己的車一樣。
2011年,我在拍《誰調換了我的父親》,那段時候我女兒出生了,我做了父親。
以前,我都是站在兒子的角度在拍電影,現在,我自己也做了父親,拍攝電影的視角也變化了,後來出乎意料地寫出了一些新鮮的家庭題材。
《誰調換了我的父親》這部電影,講的是兩個家庭的故事,他們在醫院裏抱錯了小孩,等到孩子長大才發現。
在拍這部電影的時候,我內心還沒有那種爲人父的感覺,甚至還有些焦慮。我陪伴女兒的時間很少,對女兒也感覺愧疚。有很多自己生活中的小細節,都被我用到了電影裏。
《誰調換了我的父親》中,躺在沙發上的父親,從沙發的空隙裏掏出了花莖,這其實是我自己的經歷。我的小女兒曾給我送過一個父親節禮物,就是一朵小花。
女兒4歲時,上幼兒園學琴,去上課的路上她非常認真地問我,「以後是不是可以嫁給爸爸?」,我只好回答「不行啊,雖然很遺憾,但真的不行啊。」
我小時候很會打保齡球的,還參加過兒童比賽,得過獎品。前陣子和女兒去打了保齡球,都沒怎麽贏,還沒她打得好。這下可糟了,好沒面子呀......
曾經也每天都不想上班
我最早是在早稻田大學讀文學專業。一直有寫作的習慣,從1993年開始到現在寫了有25年,我會在筆記本裏記錄各種想法,偶爾寫寫日記。
20多歲,剛進入影視行業的頭幾年,都在做導演助理,當時的工作很苦,每天早上起床的時候,都會想說「今天開始不幹了」。
後來,我爲了能去長野縣給一群小學生拍紀錄片,就告訴自己,你必須先賺錢,才能拍自己的電影,於是就咬牙把導演助理的工作堅持了下來。
正是因爲找到了一個心靈支柱,才得以度過那段剛入行時的艱難。現在拍電影,完全就是享受了,每天都很開心。每天拍攝完的素材,晚上我自己會剪輯,剪完之後再修改劇本,第二天用修改好的劇本接着拍。
自己寫,自己導,自己剪。這就是我的工作方式。
80年代,我大學生的時候,中國電影就在日本掀起過熱潮。當時的中國導演陳凱歌、張藝謀,還有導演了《藍風箏》的田壯壯,他們都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們是當代電影中非常重要的創作者,通過他們的電影,我更加理解中國了。
和賈樟柯導演關係很好,我們出道的時間也差不多,常常會在電影節上碰到。他來日本的時候,我有帶他們一起去吃了壽司,很開心。
每次電影放映後的觀衆見面會,會收到各種各樣的觀衆提問,有時我會被問懵了。這些觀衆提問,都是留給我的作業,我要放在心裏好好想一想。
在康城電影節獲得大獎之後,日本媒體說我這次是如願以償,實現心願,但我自己並不這麽覺得。得獎不是最開心的,最開心的是能和我尊敬的導演們一起交流。
我現在56歲,我想等到我60歲以後,也許又會拍出更不一樣的家庭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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