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愛思索便會福薄:別問《忘形水》記得什麼

撰文:何倩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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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形水》成功地讓我們留在安全範圍,卻同時淺嘗了危情的刺激。有時在愛裏,我們忘記了形相,也忘記了批判。

吉拿域戴拖路新作《The Shape of Water》,中港兩個譯名各有吐露。內地譯《水形物語》,揭示此作與童話這體裁的牽連。港譯《忘形水》,更為玄妙。忘記時間的愛,我們喚作忘年戀。給你一杯忘形水,試問在愛情裏,我們可以忘記的還有什麼?

昨天的我為今天的我發聲

從前從前,1962年,冷戰正空前。名為綺麗莎的啞女於美國一高度設防的實驗室任夜間清潔女工。她盡忠職守,卻總是活得若有所失。直到一天,從亞馬遜撿來的魚人剛好經過,帶來潮起潮落。牠被關進實驗室,科學家把牠當怪人;軍官把牠當僕人;綺麗莎卻把牠當人,甚至愛人。於焉成了此糅合童話、愛情、恐怖、奇幻於一身的另類怪物電影。

綺麗莎的障礙使她成為社會的邊緣人,電影順其自然為她安排了一些同路人。她亦父亦友的鄰居是位過氣的廣告畫家,也是一名生不逢時的同志。她於研究所內的閨蜜同工則是一名黑人女子。他們也自然成為綺麗莎這場禁戀的同謀。不知道這個政治太正確的設定有沒有打動你?戴拖路直言,這電影的時間雖然設定在1960年代,但卻非常針對當下,也談及了他作為移民、作為異類的感受。畢竟,特朗普要建的圍牆,針對的對象正是戴拖路的祖國墨西哥。

這大概是戴拖路第一次編導「愛情故事」,但仍注入了滿滿的作者風:因其愛戀的對象是一頭怪物。怪物素來與戴拖路合作無間,在他的前作中皆不難瞥見牠們的身影。即使故事主線旨在消滅威脅人類的怪物,但他總不忘加插一個與怪物親近的小角色,意欲在大敘事裏開一道後門,通向一座人獸共融的後花園。例如《悍戰太平洋》(《Pacific Rim》)裏癡迷海獸的科學家,願意犯險與牠們的大腦接通,終成拯救人類的關鍵;又例如《變種DNA》(《Mimic》)裏的小男孩以銀湯匙敲奏,巨蟲聽了連連仿效,把小男孩帶進巢穴,不喫不殺,男孩把牠們尊為朋友。而《忘》算是首回,這些心懷大愛的小配角終於擔正,成為可呼風喚雨的主角。

除了怪物之外,戴拖路對水也有不尋常的迷戀,前作皆非常「高汁」。他的電影世界經常都在下雨,也特別強調泥濘、黏液、血漿的水漾聲效。《鬼童院》(《The Devil's Backbone》)中的鬼魅,葬身水裏,但凡現身,血都在向上流竄,無時不在水裏的模樣。水確保了生命和鮮活,連死人的生命也不例外。水對戴拖路來說亦是奧妙的所在。《悍戰太平洋》中有一段獨白是這樣的:「在我小時候,每當我感覺渺小或孤單,我都會仰望繁星。思疑那上面可有生命存在。結果我是看錯方向了。當外星生命要進入我們的世界,牠們是通過太平洋的深處。」綺麗莎在點頭,她的魚人也顯然不是從天而降的。

怪物素來與戴拖路合作無間,在他的前作中皆不難瞥見牠們的身影。即使故事主線旨在消滅威脅人類的怪物,但他總不忘加插一個與怪物親近的小角色,意欲在大敘事裏開一道後門,通向一座人獸共融的後花園。

高速的童言把一切輾平

戴拖路在不少訪談裏提到,《忘》是另一個版本的《美女與野獸》(事實上,2017年的新版電影,本來就決定由他執導)。這番說詞減輕了人獸戀的不和諧感。畢竟,在童話或神話的世界裏,人獸相互幻化,偶有契合,不也奉為日常。《美女與野獸》的衍生作品不少,此作還有什麼承傳與更新?無論是道德上還是外貌上,通常野獸必須要轉化,才能得到美女的愛和旁人的祝福。未能達標的野獸注定不得善終。但《忘》裏的魚人,卻不需要任何轉化、馴化,保持原樣都能抱得美人歸。為了突顯牠的野性難馴,電影安排魚人遇上挑釁家貓,魚人二話不說便往牠的臉深嚼。目擊血腥一幕,角色們竟也沒有太難過的樣子。不消一秒便消化了這個事實:牠就是牠。

戴拖路在不少訪談裏提到,《忘》是另一個版本的《美女與野獸》。(電影劇照)

除了血腥,還有情慾。這是一個成人版的童話故事。電影開首,綺麗莎沐身水中,以清秀脫俗的形象出現。然後睡夢中的她慢慢飄降地面,大水褪去,睡美人開始她的一天,煮她那滿有性意味的水煮蛋。不止於意味,她也例行浸於浴缸裏自慰。她是一有血有肉的女子,非常懂得取悅自己。她為了親近魚人,獻上大量水煮蛋予牠作食物(這個求愛方式大概會讓很多留意性符號的觀眾興奮莫名)。而當她成功拯救魚人回家,沒多久他們便發生了性關係。理應是離經叛道的性事,電影對此卻抱有純真。當綺麗莎把性事與女閨蜜分享,女閨蜜完全沒有作出道德譴責或呈現任何生理不適,也是不消一秒便消化了這個事實:哦,哇。

一切如此迅速和輕省,引伸出童話的另一常見弊病,就是奸角太奸,反派反不過來。故事總是把重心放在主角的冒險和成長裏,另一邊廂的形象往往扁平無趣,其底蘊完全被輕忽。這也是戴拖路大部分前作的問題。這次算是稍為修正了這個不足。《忘》裏的「壞人」有他自己的小劇場。導演費筆墨去經營他那虛有其表的美國夢—近郊愛妻,膝下不虛,與他的Cadillac長驅直進回到未來,但求使命必達—然後把它毀滅給你看。雖然我們亦不應忘記那個頗為刻板的衰人—當綺麗莎的鄰居向餐廳男求愛失敗,餐廳男秒速反臉大呼恐同不止,導演立即忙不迭為他送上兩名黑人顧客,向觀眾揭示他的歧視無遠弗屆。轉折生硬,有種不敢笑的可笑,唯有把他想成童話裏的功能性角色才能過關。

一切如此迅速和輕省,引伸出童話的另一常見弊病,就是奸角太奸,反派反不過來。故事總是把重心放在主角的冒險和成長裏,另一邊廂的形象往往扁平無趣,其底蘊完全被輕忽。
女主綺麗莎的角色似是好幾位著名童話公主的結合,比如她化身成灰姑娘於研究所清理糞溺和血液。(電影劇照)

非我族類更動人

綺麗莎的角色又似是好幾位著名童話公主的結合。她化身成灰姑娘於研究所清理糞溺和血液,最終又成為死裏等待王子一吻的白雪公主。最明顯的化身是安徒生的美人魚公主。電影開始的時候,綺麗莎的鄰居以畫外音說,綺麗莎是「失去聲音的公主」。正如童話裏人魚公主為了接近所愛,甘願放棄自己的甜美嗓音,愛得啞口無言,最終化為碎沫。

除了同為啞巴,電影也為綺麗莎「人魚公主」的身份埋下了其他伏線。綺麗莎於襁褓時被遺棄於河邊,被發現時頸上已有三道平行傷痕。電影尾聲,魚人把中槍的綺麗莎拖下水,吻了她,她那三道傷痕便開裂成鰓,逐水而活成為可能。這個結局頗為開放。這究竟是綺麗莎的鄰居(電影中設定的敘事者)用以哀悼亡友的幻想?還是實際發生的事?若是後者,是魚人以牠那沒有被清楚定義的「復元能力」,使她「起死回生」了?還是綺麗莎其實就是某種魚人的後代,與生俱來就有這個潛質,也所以會自然而然被魚人吸引?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不禁問,難道愛不正因為非我族類才動人?如這電影宣揚的那樣。跨越有風險,教人心驚膽顫,也才有抵達的快感,即使那快感伴隨死亡而來。「愛上不該愛的」,可類比的經典例子有洛比桑的《夜海傾情》(《The Big Blue》),戀慕大海的潛水少年,為了深潛其中,賠上的是一切。又或者《屍營旅舍》(《Cabin in the Wood》)裏,迷醉魚人的員工,在妖怪大混戰中遇上牠,歡喜快樂地說:來吧。個個都愛得不能更轟烈。與他們相比,綺麗莎可謂全身而退。

在《夜海傾情》中,戀慕大海的潛水少年,為了深潛其中,賠上的是一切。(電影劇照)

完整和殘缺也不過相對而言

電影的確切中當下。「做自己」成為最強盛的宗教,你的缺失總有一天會讓你的「真命天子」愛不釋手。現在的你就已是完美。就像綺麗莎在電影裏是這樣解釋他們的愛情:「當他看着我時,他不知道我是如何的不完整,他看到的我就是我。」

的確,時至今日,許多我們從前定義為「殘障」的特質,漸漸成為一個族群,一種身份認同。在安德魯.所羅門的著作《背離親緣》(《Far From the Tree: Parents, Children and the Search for Identity》)中就探討了不少有聽障成員的家庭。雖聾啞有異,但不難類比:「聽人多半假定聽障就是聽『不』見,可是很多聾人感受到的聽障並不是『無』,而是『有』。聽障是文化,是語言,也是美學,是真實的存在,也是與眾不同的親密關係。」更有些案例,父母在孩子未誕生時,要求醫生保留孩子的聾啞基因,不作干預,因否定孩子會因此喪失了體驗聾啞文化的機會。有些父母於孩子出生後,也拒絕讓他們植入人工耳蝸,形容那是意圖摧毀、消滅聾人族群。這種種主張招惹了社會極大的爭議。但我們不能否認的是,那個沒有聲音的世界,並非如我們所想,只有失落和缺乏。那是我們「健全人」無法輕易批判的生命經驗(再者,我們的「健全」,在某些物種跟前,也只能自嘆殘缺)。

許多觀眾感動電影裏的愛情超凡脫俗:識愛梗係愛靈魂。那末,安排貌醜的人類與女主角相戀也能帶出同樣的訊息?
綺麗莎:「當他看着我時,他不知道我是如何的不完整,他看到的我就是我。」(電影劇照)

電影本可交出這個強而有力的宣言,但可能也非導演所願,所以露出了「馬腳」。綺麗莎快將與魚人道別,情緒淹上來,憑歌寄意,以手語嘶啞唱出《You’ll Never Know》一曲。突然電影轉成黑白,無聲變有聲,魚人與綺麗莎在富麗堂皇的背景中載歌載舞。

到了關鍵時刻,殘障還是成為了愛戀的絆腳石,本來超越世俗的感情,竟也稀罕聲畫的加冕,期望愛得主流。那一刻的綺麗莎非常孤獨,最遙遠的距離非關愛人,而是當她疾呼自身的完整時,卻被導演宣判其殘缺。

不應該被忘記的那些如果

你可能也會奇怪,為何離別在即,魚人仍然只顧着喫,對現況懵然未覺?如果魚人沒有附送傳說(電影裏再三提及牠在亞馬遜被當為神來崇拜)也沒有超能力,牠的舉手投足難道不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以至失智的成年人?尤其導演的前作《天魔特攻》(《Hellboy》)裏,有一同為Doug Jones所飾演的魚人Abe Sapien,他的造型與《忘》的魚人酷似(而且同樣喜歡喫蛋),但他能閱讀也能說人話。與他相比,我們的男主角不免顯得大智未開,也嚴重缺乏內心戲。

導演唯一有談及的魚人遠親,只有1954年的經典《黑湖妖潭》(《Creature from the Black Lagoon》)。戴拖路向來有鋪致敬癮,電影往往有一長串的對象,以暗語拋眉眼。那《忘》又可有向荷蘭獨立電影導演Marc S. Nollkaemper的《The Space Between Us》「致敬」?兩者情節雷同,俱為無聲的清潔女工在守護森嚴的研究所拯救魚人,色調相近,好幾個鏡頭在比對下亦如同鏡像,只不過它比《忘》早了兩年。事情在網上爭議不絕,戴拖路和電影公司沒有任何回應,而另一邊也沒有出來現身說法。這事大概會和綺麗莎一樣石沉大海。

許多觀眾感動電影裏的愛情超凡脫俗:識愛梗係愛靈魂。那末,安排貌醜的人類與女主角相戀也能帶出同樣的訊息?牠是魚人,但畢竟也是「人」,如果牠徹頭徹尾不是人形呢?甚至如果,這是一部美男與野獸的電影呢?我們又會否如此受落?這電影成功地讓我們留在安全範圍,卻同時淺嘗了危情的刺激。有時在愛裏,我們忘記了形相,也忘記了批判。

(何倩彤:藝術家,與兩貓兩豬一雀共同生活學習對方的語言。)

本文原載於《01周報》第9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