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完整的爸爸】殘缺的身體與百分百的愛 爸爸:想給她梳辮子
面對小孩,父母或許都想建立一個高大、可靠的形象,但育有一女的岑幸富,卻擔心連生活最基本的都做不到。
現年37歲的阿富在15年前因為嚴重的交通意外失去左手前臂,花了數年接受殘缺的自己,3年前女兒芷渝的出世讓他再一次感受到傷殘的無奈。因為缺了半隻手,未能貼身照顧女兒,讓父女間無奈地有層隔膜,芷渝甚至有時會說出「唔要爸爸」這些讓他傷心的說話。阿富又可怎樣彌補這缺陷?
攝影:陳嘉元 攝錄:吳雋
「爸爸,點解你無咗隻手嘅?」
「因為爸爸以前發生交通意外,所以就無咗半隻手。」
接觸過幼兒的人大概都知道,兩歲小孩會把同一個問題問上十數次,當時芷渝亦不斷問阿富為何少了一隻手,「係咪唔小心?」而阿富每次都會認真回答:「佢會話『咦我有兩隻手喎』,又問我隻手會唔會生返出嚟,我話唔會㗎啦。然後太太每次都會補充,話雖然爸爸少咗一隻手,但仍然做到好多野。」
阿富年輕時與很多人一樣,期望在30歲時便能成家立室,組織自己的家庭,但15年前的一場交通意外,撞碎了他的人生計劃:「我個陣做送貨跟車,本來星期日放假,但老闆話唔夠人叫我幫手,我話無所謂啦,然後一個無所謂就踏上截肢人生。」阿富回憶當時坐在左面副駕位,意外時司機本能地扭向右方,車門夾碎了阿富左手的骨和神經線,人雖然清醒,但手已經沒知覺。「醫生叫我媽媽簽截肢手術同意書,但佢簽唔落,我當時得23歲,媽媽問仲有無其他方法。要一個母親簽同意書,就好似要佢親手切咗阿仔隻手,係一件好殘忍的事。」最後,同意書由舅父代簽。醒來後阿富仍未感受到自己的改變,還輕描淡寫的跟媽媽說:「媽咪我無咗隻手呀。當初仲未知道,生活會遇上咩挑戰同困難。後來拆開繃帶洗傷口,見到血肉矇糊,先真正有失去的感覺,眼淚先識流,呢個就係以後嘅自己。」
正常人都會想30歲時組織家庭,但意外後覺得已經同自己無關,唔好話結婚,識唔識到女仔、朋友都成問題。
截肢後,醫院為了鼓勵阿富而給他做了一隻義肢,戴上後可利用背肌來拉動,前臂可以小幅度的提起,手指也可稍為開合,但用上後才發現實用性不大,連杯子也拿不起。初時阿富外出會戴上義肢和長袖外套,裝作一個正常人:「想有多啲安全感,但硬崩崩其實好顯眼,試過無時無刻都戴著手套,但只帶一隻更奇怪,後來諗到用假手拎住個水樽,就自然啲。」記者問如果插褲袋呢?「唔得呀,隻假手太大,放唔落,哈哈。」後來阿富用了3年時間,才完全適應不完整的自己。
除了身體,阿富的生活亦因截肢而變得不再順暢,例如失業。「意外後搵唔到工,朋友日日都嚟探我,幫手諗辦法解決困難。」雖然朋友們都熱心提供幫助,但阿富心情仍然很差,差得不想面對任何人,索性一人躲到內地,亦因此遇上太太。「同太太已經識咗好耐,係個陣先開始熟,成日見佢喺我門口經過,後來問,佢話有時係咁啱,有時係專登哈哈哈。當時亦會介意自己的身體狀況,畢竟同傷殘人仕交往唔單止係兩個人嘅事,佢嘅家人朋友都會擔心,但太太完全不覺有問題,因為佢先覺得自己能夠擁有一個家,都唔係無可能嘅事。」然而女兒芷渝的誕生,讓阿富再一次感受到自己的不完整。
遲來的擁抱
小孩呱呱落地,作為父母都想立即緊抱親生骨肉,貼近自己的胸膛,端詳她小巧的眼耳口鼻,但面對細軟如麵團的女兒,阿富卻說:「我唔敢,我得一隻半手,我同姑娘講你放返低阿囡,我望下佢、摸下佢就得啦,當時就知道,作為爸爸,我唔係咩都可以俾到佢。」直到芷渝一個月,阿富才敢在家中第一次抱抱女兒,由太太抱到他懷中,「第一次抱住親生骨肉,先感到自己嘅身份唔同咗,唔再係個體。」他指交通意外多年後,本來已釋懷,不再介意自己的缺陷,但當看著手上的小生命,作為爸爸、成年人,卻連抱一下都要別人幫助,那種無力感又再淹沒這新手爸爸。
在芷渝誕生前,阿富已懷疑自己能不能做個好爸爸,他知道自己許多日常工作都做得不好,又何況是照顧初生嬰兒。「我得一隻手,抱住佢就無手餵奶;沖涼時,一隻手托住佢嘅頭,就無手幫她洗身。所以太太需要負責大部份照顧嬰兒的工作。」因為太太愛小孩,亦不介意擔起大部份工作,但長時間下來,芷渝感受到生活中總是媽媽在照顧自己,爸爸只是「間中」幫助一下,身邊少了父親的影子,亦理所當然的較親近媽媽。當只有阿富時,芷渝會親近爸爸,會跟他牽手、聊天,坐巴士時更突然親了阿富的獨臂一口,記者看在眼裡也覺甜蜜。但當媽媽也在場時,芷渝就會變得不愛爸爸,只願跟媽媽牽手,阿富向她伸出右手時,芷渝更會把手收在背後,說「唔要!」
有時會諗係咪我做少咗啲野,曾經芷渝話想玩飛高高,我只能講「唔得呀爸爸做唔到,我叫叔叔陪你玩啦」。
為了彌補自己的不足,阿富跟太太「爭寵」,努力爭取表現機會,多陪女兒玩耍。雖然芷渝拒絕爸爸的牽手邀請,卻十分喜歡跟他玩——當阿富戴起義肢、拉響小提琴,芷渝便會興奮的轉圈跳舞,她最喜歡聽的,是生日歌;一家三口又可以合力砌磁石模型,雖然少了半隻手,卻無礙阿富手舞足道、用上各種玩具來說故事,芷渝最喜歡聽的,是《三隻小豬》。上月芷渝因腸胃炎住院,阿富亦主動提出留院陪伴。「希望佢知道,就算我少咗半隻手,但對佢嘅愛從來都唔會少。」
給女兒的生命教育
阿富近年不時到學校分享經歷,有學生聽眾問他日後如何跟女兒解釋、或教女兒向同學解釋自己是個傷殘人士,當時阿富回答了一個標準答案:「要接受自己和家人的不完美,才是消除別人取笑的最好辦法。」但在他心底,其實也沒把握能做到。
曾經在外玩耍時,有個小孩走到芷渝面前,笑說「你爸爸無咗隻手!」當時芷渝無甚反應,阿富認為只因她年紀尚小,當她懂事後知道自己和爸爸被取笑,又是否能坦言面對?阿富認為現時多說無謂,應該多陪她,用行動向女兒證明即使少了半隻手,也不代表甚麼。
走出截肢低谷後,阿富積極地挑戰對傷殘人士來說不可能的事,例如學小提琴、參加三項鐵人——用義肢來拉弓雖諸多限制,只能用到3分1弓,又不能調整弓的角度,但他仍練習至可以跟交響團一起演出;游水時因左手不能用力,便讓右手用力一點保持平衡。最近阿富更參加了話劇班,期望日後不再只是企定定的說話,能加入肢體動作或戲劇元素,讓分享更生動,學生亦能更深刻,亦希望芷渝從自己身上,看到何謂堅毅:「希望女兒明白人無完美,但即使自己不完美,也可以追求夢想,做每件事都能保持初心。」
假如我再次健全……
阿富年前參加了年輕作家比賽,作品《假如我再次健全》有幸入圍,可惜在最後遴選落敗,但他決定自資出書,希望可以鼓勵更多遇上挫折的人。我問,如果你是四肢健全,你希望做甚麼呢?「我想再做一次照顧嬰兒嘅工作,例如開奶、餵奶、換尿片……都想幫佢梳辦仔。」
說實話,記者也是第一次接觸四肢有缺陷的傷殘人士,看到阿富思考或緊張時,那半隻手的皮肉亦會微微抽動。我大膽的問他可否摸一摸……原以為觸感會是硬硼硼的,實際上卻十分柔軟和溫暖,卻又充滿生命力,跟他與女兒細語時一樣。
《香港01》App,瀏覽更多親子資訊,立即下載: https://hk01.onelink.me/FraY/hk01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