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一場由飲露水引發的逆反？細說嘉靖險被宮女集體謀殺的故事

【藝文編按】嘉靖皇帝在位四十五年，是明朝第二長的年號，不少人都記得他在位期間二十四年沒有上朝，一心修玄。原來他曾經因為養生之術，險些被一群宮女集體謀殺，史稱「壬寅宮變」。那麼採集晨露如何發酵成一場後宮風波？一群出身農村的宮女又為何結夥行此大逆？

本文摘自麥田出版《嘉靖》，由原中國國家清史辦主任卜鍵撰寫，蒐羅大量史料還原一個最真實的嘉靖皇帝。為閱讀需要，部分擷取內容有些許調整。

嘉靖二十一年（一五四二）十月二十一日淩晨，正熟睡中的嘉靖帝差點被一群宮女勒死。此事一出，震驚朝野，甚至喧傳至屬國，史稱「壬寅宮變」。在漫長的中國歷史上，類此宮女合夥要勒死皇帝的事件，當是絕無僅有的。明代官方史料省記此事，多閃爍其詞，匆匆帶過，大約也是覺得實非盛世所應有。因此，這個案件就更蒙上宮廷的神祕色彩，隱藏著不少難解之謎。

客觀論列，在中華五千年史幅中，在有明近三百年歷史上，明世宗都算不上特別暴虐荒淫的皇帝，為什麼卻播種下如此咬牙切齒的仇恨？導致這些柔弱宮女集體參與了謀殺？

書名：嘉靖：大明王朝最特立獨行的國君，一個孤獨又無比複雜的帝王靈魂
作者：卜鍵
出版社：麥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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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後宮嬪妃的增多，宮婢隊伍的龐大，說來還與方術之士密切相關。自幼崇信道教的世宗，身邊漸漸聚集來一些方士。這些人多來自道家名山，號稱大有法術，能煉丹燒銀，能扶正祛邪、益壽延年，甚至能降雨，能求子，總之是無所不能。而朱厚熜總是對這幫大話炎炎的傢伙充滿期待，對他們的那些簡單騙局深信不疑，熱衷於建醮禱祀，並且廣收祕籍，不斷尋訪法術高妙之人。

陶仲文舉薦了嵩山道士藍道行，厚熜久聞其名，速命迎接入京。藍道行八十餘歲，仍精神健旺，行走如飛。嘉靖詢問養生之術，答曰飲用朝露，並說天庭玉露能使人洗滌腸胃，胸無積滯，若以朝露服食丹藥，自會進效加倍。厚熜大喜，即命宮女每日在御花園採集晨露，供其每日服用。

採露的事情由妃嬪輪流負責，當夜皇上下榻於某宮，便由該宮妃嬪主採集調製之事。每日凌晨，旭日欲升未升之際，便有數十名宮女開始在御花園採露。眾宮女左手執玉杯，右手持銀簪，高者仰承，低處俯就，將樹枝樹葉（先已洗淨塵埃）上那晶瑩的露珠撥入杯中，再彙集一起，送御膳房蒸製造作，成為供皇帝飲用的甘露。嘉靖每日用甘露、參汁之類佐服「先天丹鉛」，果然覺得精氣神與往昔不同，自也樂此不疲。

晨曦中，御花園，一隊少女身姿輕盈，樹下採露。看似是一幅美好的畫卷，實則不然。夏日夜短，冬月霜濃，冷風吹面，寒氣溼衣，久而久之一些採露的宮女便病倒了。於是採露演化為一種對失職宮女的懲罰，那些令皇帝厭倦的失歡嬪妃，也往往被趕入採露女之列，王寧嬪即其中之一。

王寧嬪在九嬪中雖容色稍遜，卻也有過一番風光和寵倖。她善於迎合上意，懂文辭，能誦讀青詞，曾發明過一種紫檀香餅，配以九孔香爐，供世宗在齋祀時用，異香繚繞。所有這些，都曾使寧嬪獨承青睞，大得嘉靖愛重。

但君王無長遠之寵，不久厚熜移愛曹端妃。端妃美豔冠絕後宮，又溫婉可意，是王寧嬪所無法抗衡的。寧嬪妒意漸濃，背後少不得說些「狐狸精」之類罵語，卻又被傳到曹端妃耳中。端妃也不是省事之人，添油加醋地一番哭訴，厚熜大怒，叫來寧嬪一頓暴打，罰她去採集甘露。

由於長期服食丹鉛，藥性燥烈，使厚熜更加喜怒無常，動不動鞭笞宮女和內侍。採露的隊伍中受責罰和鞭打的人多起來，如老宮女楊金英、邢翠蓮，年紀都在三十歲以上，因細事被罰被打，日日採露，不得休息。苦情相通，兩人很快與王寧嬪結成患難之交。

採露的隊伍越來越大，採露隊中的不滿者越來越多。終於有這麼一天，受盡摧殘的宮女覺得再也受不了了，她們要做一件驚天動地的事，策畫者便是心中充滿怨毒的王寧嬪。朱厚熜待嬪妃雖較為淡然，嬪妃為討得聖上歡心，則處心積慮，各逞優長，各顯神通，是以受寵者常常變換。我們看到，宮中女子的地位，與子嗣大有關聯，此時最得寵信的是曹端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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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聽信藍道行等人的話，嘉靖對女色和床笫之歡盡量減少，端妃深獲愛寵，常常得侍君王。方皇后和其他嬪妃自是妒火中燒，只是懼於世宗的淫威，不敢發作。至於早被打入採露隊伍的王寧嬪，一腔怨毒，倒不僅僅在端妃身上。

王寧嬪和楊金英、邢翠蓮開始了越來越頻繁的密謀，此事漸漸擴大到十幾位宮女，都表示皇帝不死，自己就會死，下決心殺死他。至於謀弑皇上的後果，她們不會想不到，卻也覺得管不了那許多了。

她們決定要在夜間乘其熟睡勒死世宗，選擇在十月二十一日夜下手。對於要幹這樣一件大事，這些宮女難免緊張和激動，但沒有人想退縮。

在夜間勒死皇帝，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明代的皇帝通常下榻在乾清宮，眾多的嬪妃要依皇上的召喚，臨時居住在乾清宮後部的暖閣中。暖閣共九套，分樓上樓下，有樓梯相通，設置大床二十七張，皇上可隨意選擇閣和床。因而，一般人很難確知皇上睡在哪個地方，但這難不住那些近侍宮婢。尤其是嘉靖專寵曹端妃後，常到端妃所在的翊坤宮歇息，她們經過反覆密商，選擇在淩晨動手——那時端妃照例要前往御膳房，取蒸製的甘露和參汁之類，寢宮內只有朱厚熜一人。

時候到了。一行十幾名宮女悄悄溜進端妃宮內，曹端妃已帶幾個婢女去御膳房，兩個侍候在宮外的宮女也預先被設計調開，只有皇上一人在呼呼大睡。說時遲，那時快，十幾名宮女一擁而上，楊金英把用絲花繩搓成的粗繩挽成套，套在厚熜頸上，姚淑翠用黃綾抹布蒙著他的臉，大家拉繩的拉繩，壓腿的壓腿，恨不得馬上縊殺這個心目中的惡魔。此種事件，在中國歷史上極為罕見，一般史籍皆失載或語焉不詳，《明世宗實錄》卷二六七：

丁酉，宮婢楊金英等共謀殺上於寢所。伺上寢熟，以繩縊之，誤為死結，得不殊。有張金蓮者知事不就，走告皇后。後往救獲免，乃命太監張佐、高忠捕訊之。言金英與蘇川藥、楊玉香、邢翠蓮、姚淑翠、楊翠英、關梅秀、劉妙蓮、陳菊花、王秀蘭親行弑逆，寧嬪王氏首謀。端妃曹氏時雖不與，然始亦有謀。張金蓮事露方告，徐秋花、鄧金香、張春景、黃玉蓮皆同謀者。

記錄甚簡。《萬曆野獲編》卷十八描述略詳：

嘉靖壬寅年，宮婢相結行弑，用繩繫上喉，翻布塞上口，以數人踞上腹絞之，已垂絕矣。幸諸婢不諳綰結之法，繩股緩不收，戶外聞咯咯聲……

這裡的「咯咯聲」，乃厚熜被扼垂死發出的聲音。方皇后再晚一會趕到，其命必不保也。該書抄錄了一份刑部奏本，附有十六名宮女的名單，實錄中所稱「王秀蘭」，此處叫「王槐香」。不管是秀蘭還是槐香，與她的夥伴一樣，名字均帶有濃厚的鄉土氣息，可推測都是來自農村的姑娘。能結夥行此大逆，當是早就忍無可忍了。

有個叫張金蓮的宮女見事不成，突然害怕起來，跑去報告方皇后。方皇后聞信大驚，匆忙領人來救。眾宮女見事不成，四散躲藏，可又有哪裡可逃？很快就被一一抓獲。

嘉靖皇帝大難不死，但被勒被掐，生命垂危。諸御醫見事關重大，戰慄不敢下藥。唯太醫使許紳冒死向前，「調峻藥下之」，「辰時下藥，未時忽作聲，去紫血數升，遂能言」。從早晨一直搶救到下午，嘉靖才算醒轉，眾醫官和宮中人方才鬆了一口氣。消息傳出，那些為之震恐憂急的臣子，也才放下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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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與弑逆的宮婢被一一逮訊。

審訊由方皇后親自主持，司禮太監張佐、內官監太監高忠、錦衣衛都督陳寅等在內堂就座。在如狼似虎的錦衣衛手下，行刺皇帝的這些勇敢女子如小雞般被一個個拿來，重現其可憐與纖弱。張佐等皆從龍入京的興邸舊人，聞此事無不驚懼憤怒，審訊時毫不留情，婢女們十指被拶，鮮血淋漓，小衣褪去，大棒擊臀，到處是哭喊呻吟，一個個死去活來。

最先受審的楊金英等十名直接參與行逆者，酷刑之下，很快就供出王寧嬪為主謀。寧嬪被立刻拿來，直認不諱，卻又攀扯上曹端妃，以及端妃宮中侍女。曹氏也被逮問，哭喊冤枉，非要見皇上。方皇后應能看出寧嬪嫁禍與人的惡念頭，但不予揭穿，而是把口供給嘉靖看。躺在病榻上的朱厚熜大難倖免，驚魂未定，一切交皇后裁決。方皇后擬宮女淩遲處死，曹端妃、王寧嬪在宮中誅殺，厚熜於恍惚中也一一照准。這種直接加害皇上的大逆案，處置上從來都是以快以狠，寧可錯殺三千，絕不漏掉一個，此案更是如此：

詔不分首從，悉磔之於市，仍剉屍梟示，並收斬其族屬十人，給付功臣家為奴二十人，財產籍入。諸以異姓收繫者審辨出之。時諸婢為謀已久，聖躬幾危，賴天之靈，逆謀不成。

行刑在次日即實施。料峭秋風中，十六名宮女被綁赴市曹，淩遲處死。同時，在宮中一個荒僻的地方，曹端妃和王寧嬪也被淩遲處死。

（本文獲麥田出版授權轉載，圖片及標題為編輯所擬，本文不代表藝文格物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