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張敬軒〈On My Way〉到容祖兒〈明天見〉 林若寧怎麼寫離別?
【藝文編按】林若寧被視為「林夕首徒」,多年來作品無數,《櫻花樹下》、《原來她不夠愛我》等經典歌詞都是出自他手。近年移民潮洶湧,面對離別的失落、迷惘,或許還得靠歌曲排解,林若寧不少歌曲便是涉及這一主題。本文摘取自匯智出版《林若寧——藏在歌詞後的人》,作者張書瑋由洪卓立〈你那邊好嗎?〉、張敬軒〈On My Way〉,以及容祖兒〈明天見〉歌詞出發,仔細分析詞人在不同曲目中歌詞處理,讓讀者感受林若寧歌詞世界。
書名:林若寧——藏在歌詞後的人
作者:張書瑋
出版社:匯智出版有限公司
2022年至2021年,香港再現移民潮。本地也多了很多講兩地掛念的歌曲,如〈今天世上所有地方〉(潘源良作詞)、〈思念即地獄〉(黃偉文作詞)、〈在月台上等你〉(陳詠謙作詞)、〈係咁先喇〉(MC $oHo作詞)等等。林若寧也有相當數量的新作涉及這一主題,其中有洪卓立主唱的〈你那邊好嗎?〉、張敬軒主唱的〈On My Way〉,以及容祖兒主唱的〈明天見〉。
關於兩地掛念或送別之作,在八十年代末期曾迎來一次高峰。葉蒨文〈祝福〉(潘偉源作詞)、陳慧嫻〈千千闋歌〉(林振強作詞)及達明一派〈今天應該很高興〉(潘源良作詞)都是其中最具有代表性、也傳唱最久的歌曲。如今再有大批市民離開,有傳媒或旅客在機場拍下大量相片或短片,整個氣氛與當年已不可同日而語。除了民眾個體的私人記憶與經驗,社交平台上的各種內容製造了更大的共鳴,整個城市也沉浸在離別的氣氛之中,這樣的氣氛自然會催生流行歌曲去呼應。
林若寧所撰寫的這三首歌曲,基本上反映了目前處理離別議題的幾種主流的想法。如今的跨境離別不同於八九十年代的離別。當初的分離可能是永別(回流或是意外,林夕作詞的〈本色〉可以看作是回應),信件能承載的情感始終有限,很強的關係和羈絆才能戰勝地域。現今人與人的距離已經不同,如果兩個人分隔兩地,但仍可以繼續保持聯絡,是否離別就更輕易?
〈你那邊好嗎?〉在講述距離對人及對關係的改變。林若寧有意識地在歌詞中營造「兒時」和「從前」與「現在」的分別。這是非常正路的破題角度,聯繫現實情況,所有人都可以天天「見面」,既然如此,傷從何來?疫情期間所有人深居簡出,用線上作業的方式生活,大家都明白這種改變帶來的影響和感受。離開,如今不再是消失,但卻是無法觸碰之「近」。以往移民潮的難過來自離別的傷痛,現在的不快則來自於落差帶來的唏噓。
安頓未來 流離大概少不免
各有各被迫高飛 哪裏再遇見
兒時鬧着玩來調侃我 惡霸已馴良一點
幾時一起罵戰
從前好知己 分開天與地 三個人再見
從屏幕說動態 熟悉一張臉 生疏竟然掛念
快樂請你笑多點 生氣無需黑臉 一空閒要致電
幾多週年有聚會再見?
〈你那邊好嗎?〉
要讓這首歌觸動聽眾,就必須去呈現「落差」帶來的體驗。所以林若寧講了三個兒時玩伴天各一方之後不斷通訊又變得生疏的故事。香港的創作者往往懂得挖掘人與人之間交際的一些默契和偽裝,這顯然是這個城市幾十年來積累的文化氛圍。用屏幕隔開面容,正好可寫出一種佯裝快樂的面具。題材的先天優勢與詞人的紮實敍述能力營造出生動的畫面感,詞人點破快樂不等於笑臉,也點破「常見面」的客套,這些皆是城市中日常的禮儀在網絡上無法彌補離散的失落。結尾兩句點題且昇華,用很現實的口吻講述了人們分開的尷尬,也講出對虛擬人際相處的不信任。
〈On My Way〉是此類歌曲中少有以「離開的人」為主視角演繹的作品。無論是八十年代還是2020年代,多數的歌曲都是講留下的人如何送別親友,如何掛念從前。畢竟廣東歌一直多以香港為本位,具有強烈的在地意識。歌曲在香港播出,自然是以未離開的人為主角,更能引起共鳴。〈On My Way〉選擇從另一個角度來講述離別,或者也是訊息傳遞進步之後帶來的思考。三十年前,留在本地的人並不能及時知道移民他鄉的港人如何生活,有何際遇,雙方步調並非一致。當全世界資訊暢通之後,明白身在異國的具體處境,人們更能思考和想像另一種經驗,在思念的情緒之外,理解離開的人會面對怎樣的議題。
林若寧用背包和塔尖作意象(後者應是為了配合張敬軒的演唱會視覺設計),描寫離開的人所處的境地和他們所能有的依靠。假如潘源良寫〈今天世上所有地方〉是為遠方打氣,〈On My Way〉就是在自己補充能量。
沉重背包懷着了多少盼望
遙遠記憶正搖晃
共往日自己 今天竟天各一方
但我此刻身在哪方?
爬上塔尖難避免渾身不安
還有那些快樂和沮喪
問自己為甚麼一口氣衝向他方
但我不想要答覆
我早知遇到風浪
I am good I am fine I'm alright
I still fight I still try I am alive
孤獨是必需品 希望是必需品
生活是此刻感覺風一陣
〈On My Way〉
對於離港人士的處境,坊間多有不同言論。有報道說他們積極生活,也有新聞說異鄉不易。〈On My Way〉並不回應這些意見,甚至很多地方是略去不表的。「不想要答覆」的欲言又止,讓人可以察覺到香港創作環境的改變。「孤獨」與「希望」是必需品,是克制又正向的表達及鼓勵。其後類似的結構和位置上,林若寧選用了多個對比的修辭,有「一路或許驚心/一路或許安穩」,有「喜劇上的傷感/悲劇上的喜感」,也有「分別浪跡一生/分別落土生根」,在非常澎拜及勵志的編曲配襯下,強烈地指向一種複雜性。.
〈On My Way〉與張敬軒二十年前的成名作〈My Way〉相比,更加成熟也更加透徹。〈On My Way〉本身為了呼應舊作,歌曲末段用回了當初〈My Way〉的一些英文歌詞。前作是非常堅定要實現自我價值的追夢之歌,新作則不再是一面倒的打氣。堅持仍舊是主題,歌者與作詞人還是在複雜的環境中選取了樂觀的態度。
輪廓沒變 神態沒變
活躍於面前工作 繁忙但正面
朋友盛宴 自你飛得比較遠
快樂如像往年 獨欠一張笑臉
藍天空一片 迷惘你偶爾都少不免
期望你會遇上新朋友 在那邊
〈明天見〉
容祖兒所演唱的〈明天見〉氣氛已截然不同。每一段主歌開始,詞人反覆用了多個「沒變」和「如常」努力地描繪一種正常的都市生活。「迷惘你偶爾都少不免」和「難免要應變新的挑戰」將現實的無法相見寫作為等閒。「快樂如像往年」,這是一種如同〈今天應該很高興〉的修辭,還是按歌手形象需要而選用的口吻?
在末尾,林若寧寫「還會夢見/是你清楚的笑臉/寄望雲上鳥兒/代我講聲再見」,看來也仍然將「再見」視為虛幻。據此再回溯整首歌詞,又覺得很多「如常」像是自我安慰的虛構。再聯繫歌手本人的狀況,容祖兒推出這首歌時,把它放在大碟《薛丁格的貓》作為末尾隱藏曲。容祖兒整個事業重心已經移往大陸,更幾乎放棄爭取香港的音樂獎項,這在過去也是不可思議的現象。到底是見還是不見,就更難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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