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90後搶着拜新菩薩:保佑炒股、整容、打機 被忽視的民間審美

撰文: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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彌勒佛,高舉啞鈴舉鐵;送子觀音,仔細一看竟是外賣員;人面蛇身的菩薩,站在整形手術枱上……
2020年起,藝術家張曉結合當代人的需求和現實,創作了一系列不尋常的菩薩,被90後熱捧。

這些菩薩的創意並非天馬行空,而是來源於近4年來,他深入中國鄉鎮,拍攝、收集的上萬件民間神像:騎自行車的觀音、開摩托的如來、數學菩薩、汽修菩薩、基金菩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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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一条到成都拜訪張曉,與他聊了聊這些罕見而魔幻的菩薩背後,被忽略的民間審美、慾望和信仰。

自述:張曉 ‍‍編輯:朱玉茹/一条 責編:陳子文/一条

1 需要什麼,就造一個什麼神像出來

2019年,微信羣裏一張流傳很廣的照片引起了我的興趣。圖片裏有四尊神像,下方的標牌上寫着我從未聽過的菩薩名字:考場菩薩、英語菩薩、體育菩薩、生物菩薩。

我通過各種渠道搜索、跟當地人打聽,斷斷續續找了有一年多,最後在寧波一個特別小的鄉鎮發現了這些菩薩的所在地。

那是當地很大的一間寺廟,有3座大殿,4、5層樓高。廟裏密密麻麻地供着上百尊木雕神像,都是真人的大小,有的甚至有2米高,特別震撼。除了和學業相關的菩薩,還有十二生肖菩薩、導彈菩薩、基金菩薩、汽車維修菩薩……

(一条提供)

住持是一位非常精神的老太太,70多歲。她化緣40餘年,畢生的精力都投入在了寺廟的建設上。

這些菩薩都是她根據來訪香客的需求,親自構思、設計,再由當地的木雕師傅根據自己的審美加工、製作而成。

有人長期家庭不和,想要一個「夫妻不吵架菩薩」;有人祈求生意興隆,因此有了解決具體生意的「中國化妝品菩薩」、「外貿業務菩薩」;還有很多父母為孩子祈求學業有成,各個學科都需要一個專門的菩薩……

(一条提供)

她的做法就是將菩薩更加細緻化、定製化,更好地有求必應。

我在現場搭了一個簡易的影棚,純白的背景,用目前最流行的拍攝產品的方式進行了拍攝。在我看來,這些神像其實已經變成了一個商品生產的邏輯。你需要什麼,就會造一個什麼神像出來。這就是這個時代發展的一個潮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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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到啓發,我開始自己去做一些更符合當下社會需求的神像,把我和我身邊的人所關注的一些社會事件、想法加入進去。

抗疫菩薩,2020年,武漢疫情最嚴重的時候做的,加入了傳統神像裏常見的童子形象。外賣菩薩也是,後座坐着一個小童子,其實是一個送子觀音。

整容菩薩‍‍‍‍‍‍,蛇精的形象,人面蛇身,站在醫美整形的手術枱上,手裏拿着手術刀。

健身菩薩,健身現在成為一種潮流,大家都在朋友圈發自己的健身記錄。我專門做了傳統神像裏最胖的彌勒佛,高舉啞鈴擼鐵,肚子上是一些不能吃的高熱量食物。

點贊菩薩‍‍‍‍‍‍,點贊也是,變成了一個日常的活動,很多人都是點贊之交。我把它誇張化,從手機裏伸出一隻手來,一直在給你點贊。

寵物菩薩,選擇朋友圈裏出現頻率最高的貓,做了一個貓身人面的形象。

直播菩薩‍‍‍‍‍‍,這幾年我關注了一大羣鄉村主播,和城市裏做直播的人是挺不一樣的。每天直播間不到 10 個觀眾,一天能掙個10塊錢、20塊錢,但一直堅持。自媒體的快速傳播似乎給了所有人一個平等的出口,一種脱離底層的假象。直播菩薩,其實是關於這樣一種鄉村和城市的現實。

和我合作的是四川本地農村的一位木雕師傅,我們是在網上認識的。他做的神像不是尋常的樣式,有很多他的個人色彩、審美,還有對生活的觀察,我覺得特別好。

木雕師傅為自己做的股市菩薩(一条提供)

他熱衷炒股,買了很多股票,有時候一邊雕刻,一邊就打開手機看。股市菩薩,是他為他自己做的。

廣場舞菩薩,他也特別有共鳴。他説我們要加一個特別大的音響,上面還要放一個枴杖,因為都是老年人在跳。

最近做足球菩薩,我説世界盃剛結束,就做美斯。他説不行,要做更有中國傳統特色的,把臉換成高俅(北宋太尉,因善蹴鞠,獲寵於宋徽宗)。

這些菩薩在全國各地展出,大家都特別喜歡,甚至很多年輕人跑去現場拜。95後、00後,很多人正在準備出國讀書,都愛拜我做的簽證菩薩。

還有像網絡遊戲菩薩,很多人給它起名叫「躺平菩薩」,引申出很多新的意義,我覺得特別有意思。

2022集美阿爾勒發現獎展覽《怪力亂神》現場,一位年輕女生正在拜簽證菩薩(一条提供)

2 被忽視的民間美學

從這些不尋常的菩薩開始,這些年我收集了很多這方面的民間木雕、瓷器、陶器、玩偶等等,到現在至少有上萬件。

我在北方鄉村拍攝的過程中,經常會路過當地的市集或地攤,一些村民們自己創作的東西特別打動我,就源源不斷地帶回來。它能激發很多想象:這些人為什麼要做這些東西?它的出發點是什麼?

200多平方米的工作室,一個美術館似的白盒子空間,被我塞得滿滿當當,來的人都説像是進了「民間工藝展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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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東西本身大都是比較老的,在1980、1990年底,或2000年初,被當地的村民自行翻新,他們會覺得太舊了不好看。

其中不少和寧波小鎮寺廟裏的菩薩有異曲同工之妙。最早在福建買到一個神像推着自行車,還有一個如來佛坐在哈雷摩托上,其實是早年華僑的形象。他們先富起來了,被當成一個神像被老家的親戚供奉起來。

改革開放後出口國外的瓷器,一匹踩着金元寶的騰空飛馬,工人給起了名牌車的名字「寶馬」。

在福建鄉村遇見一座寺廟,裏面供着各種類型的解放軍,有站崗、讀書、炒菜等各種造型。據説是戰爭時期解放軍在當地救了一個小女孩的命,小女孩長大以後自己籌資修了這座廟。

四川本地寺廟的抱書小人(一条提供)

最近我又找到一批四川本地寺廟的木頭小人,有的騎馬、有的騎鳳凰,胸前都抱着一本書,寫着不同的學科。大部分都是語文,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四川這邊大家語文成績很差。

我想,這樣的東西在現實生活中早就已經廣泛存在了,只是沒有人關注到。

《「酒瓶」系列》(一条提供)

還有民間工藝品,像酒瓶,它其實有一個巨大的網絡,在三四線城市流行。我去參加他們一年一度的酒瓶博覽會,簡直大開眼見。各種奇異形狀的酒瓶都有,軍艦航母、大哥大手機、瑪麗蓮夢露……

這種特別民間、特別原始的審美、慾望、信仰是特別吸引我的。因為它直接代表了這些人的內心,他們的素養、需求、生存的狀態。

這些東西一直是被大家忽略的,或者是被選擇性地忽略掉。有的時候我在網上或是市集裏淘貨,店主聽到我要買這些東西都特別高興。「這麼多年終於賣出去了,可以給你便宜點,但是絕對不能退貨。」

我覺得我現在就是一個橋樑,讓更多的人能看到這種現實存在的審美的狀態。從人口基數上看,其實它們才是主流。這種趣味是最容易融入到生活當中的,也許也是這個時代最為直觀的印記。

簡單、粗暴、廉價、豔俗,這只是「我們」所定義的民間美學、鄉村美學。我的創作,是在這上面,加上我的問題。

3 回到一個更大範圍的故鄉——中國鄉村

我出生在山東煙台台上村,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小村莊,一直都是個鄉鎮少年。從小到大,我的身邊充斥着「鄉村美學」。上初中的時候也穿過大紅西裝配白褲子,還覺得特別好看。

大學在煙台城裏接受教育,畢業去重慶做報社攝影記者,又搬到成都自己做獨立創作,去到更多、更大的城市之後,突然就覺得原來的東西土。拼命地去看最新的美術館、雜誌,拼命地想要擺脱,培養所謂當代的審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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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過了那樣的階段之後,再回過頭去看這種民間美學,它其實一直存在於我心裏,有種擺脱不掉的熟悉感、親切感。

我的作品,很大一部分都是關於民間審美、鄉村審美,和大城市的審美之間的這種巨大的差異。為什麼差異會這麼大?它是怎麼來的?

《甜蜜的愛戀》:鄉村照相館師傅的婚紗照模版‍‍‍‍‍‍‍‍‍‍‍‍‍‍‍‍‍‍‍‍‍‍‍‍‍‍(一条提供)

在做菩薩之前,我做了很多攝影方面的對比。比如跟鄉村照相館的師傅合作,將家庭舊照片的頭像PS到模特或者明星照片上。

這種特別粗糙、豔俗的翻新老照片的方式,在縣城裏特別流行,每家每户都有,還會互相攀比。在當地人看來,他們真的是覺得特別漂亮,寄託着他們對美好生活的真實嚮往。我們這些很當代的東西給他們看,他們反而覺得枯燥、難看。

所有人都往城市走,經濟和物質的發展是飛快的,但是人們的精神生活其實是完全沒有進步,甚至緩慢停滯的,所以這種分歧會越來越大。

就比如我老家,這麼些年其實變化並不大,看到的東西還和小時候一樣,像停在了時間裏。我覺得看多了中國的城鄉鉅變之後,這種不變的狀態反而更令人震撼。

這些作品最終指向的都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一些普通人,或者是最底層的人,他們沒有辦法接觸到更多的東西,但他們的生活同樣需要一個出口。鄉村美學也好,民間信仰也好,提供的正是這樣一種出口。

我最新的作品就不是像菩薩系列這樣一個委婉敍述的過程,更加直白。記錄的都是一些底層老百姓,或是被欺負、被拐賣,或是欠債,或是在多年上訪。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難故事,又不像城市裏的人有心理醫生、各種渠道去抒發,只有在每年固定的時間集合起來,進行一些宗教儀式。我覺得他們應該被看到。

從最開始作為沿海出生的小孩,花整整4年拍攝中國沿海的每一個縣城、鄉鎮,到後來回到老家,把鏡頭對準本地的支柱產業——蘋果,再到現在,我自己做作品,其實也是在尋找一種出口,去把我跟故鄉的關係進行一個修補。

但是在這樣的過程中我意識到,其實我已經沒有辦法在老家再像以前那樣生活。我父母也來到了成都,再加上這三年的疫情,回去的機會和理由越來越少。

缺乏歸屬感,或許是我們當代中國人內心裏的集體困擾。故鄉成了一個回不去的地方,我也不知道哪裏是故鄉,或者哪裏都是故鄉。

我覺得它不再是一個地理意義上的位置,而是精神意義上,有認同感的地方——一個更大範圍的鄉村社會,一個集體的故鄉。我希望去把它更加全面地展示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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