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不再是楊德昌背後的女人 彭鎧立:女性對這世界非常重要
訪問開始之前,記者跟眼前穿着黑色西裝外套、別着金色扣針、踏着黑色皮靴子、頂着平頭裝、架着黑色粗框眼鏡,一副女強人模樣的彭鎧立問了一個問題:「現在喜歡大家叫你彭小姐還是楊太太呢?」
「其實從以前到現在,很少人叫我楊太太,工作的夥伴不管比我大還是比我小的,都叫我鎧立姐。以前有位合作很久的製片還開玩笑跟我說,我的名字就叫鎧立姐。」她以燦爛的笑容回答。
「鎧立姐」,說起來真的像呼全名一樣順口,可當中的「姐」字還是夾着一定份量的尊敬。恰如她本人,溫柔中見強悍。
協力:香港國際電影節
從「楊德昌夫人」到「楊德昌遺孀」,一直以來,在彭鎧立這個名字的旁邊,總是會連着整串關於楊導的形容。可是像楊導「站在理所當然的對立面」這說法,彭鎧立並不是一般「成功男人背後的女人」,也不僅是相夫教子的賢妻良母。彭鎧立本身就是一個曾入圍金曲獎最佳演奏的音樂家、經營公司的企業家、時尚潮流作家,也是楊導在電影上的工作夥伴。不經不覺,楊導離開我們十年了,現在彭鎧立繼續在電影世界裏努力,除了要完成楊導留下來的計劃,她自己也有些話想說。
必須努力完成的任務:楊導未完的創作
跟兒子仍舊長居美國家的彭鎧立,今趟應香港國際電影節邀請訪港,不過起程地不是美國卻是北京。原因是,她在大約兩年前組了一個小團隊,現在於北京和上海做有關電影製作跟開發劇目的工作,同時為中國跟美國的電影提供資詢服務。聽彭鎧立分享,公司兩年間已開發了許多原創的故事,但除此以外,公司還有「一個必須要努力完成的任務」、那就是她跟楊導最後那段時間在美國家裏開展的許多項目。
其中一個創作想必很多人早有所聞,甚至有在網上看過其九分鐘版本的動畫片──《追風》。《追風》的背景是北宋時代,講述一個身懷絶技的少年故事。彭鎧立說劇本已經陸續整理得非常整齊,現在計劃以合拍片方式製作。然而在動畫正式推出之前,彭鎧立卻想先做一個真人版的《追風》電影。「我們希望在這武俠片裏面,動作的設計跟思考上面有一些突破,希望大家看到的動作不只是我們平常看到的打打殺殺,而是非常富有童趣的、天真的,也包涵中國的哲學思想。」彭鎧立期望武打也可以很美,出來的動作甚至像舞蹈或書法(Calligraphy) 一樣,同時將北宋極簡的美學帶給全世界。她更透露,楊導當時還設計了網劇版,打算將中國不同地方的特色都放到故事裏頭。
除了拍好電影,彭鎧立還談到關於這部作品正在準備的既定項目。現在不少電影工業裏頭的人都常將大IP(Intellectual Property,智識產權)掛在口邊,希望將電影故事變成引發不同面向的產業。雖然不喜歡「大IP」這個詞,但彭鎧立也有想過將《追風》的場景做成主題公園。「我希望將它打造為真正中國人原創的所謂大IP,然後連接中港台美很好的人才,做出一個很純粹中國人的故事,代表中國人的美學,然後面向全世界。」彭鎧立語帶興奮地說。
動畫片《追風》九分鐘版本
透過電影跟勇敢追求進步的女生對話
彭鎧立將楊導遺下未完成的創作視為必須完成的任務,但除此以外,她自己也有一些想說的話。談起她昔日在訪問提過關於女性議題的創作時,彭鎧立的眼神跟聲音也顯得特別雀躍,但依舊徐徐地說:「這兩年我一直在做,當中的四、五個項目都是比較以女性為主角吧。而且裏頭的女性,通常都是比較獨立,自我的色彩也比較鮮明。像有些是已經在都市生活很久的;有些則是從比較農村的環境來到都市發展的。在這個還是比較以男性為主導的職場世界裏,她們的喜怒哀樂是什麼?對自己在這個時代想作為一個比較專業的女性的故事又會是哪些?這些都是我一直非常關心的。」
關心女性的故事,除了跟自己有莫大共鳴之外,彭鎧立還笑說:「因為我覺得,女性對這個世界非常的重要,對不對?所以我希望創作一些東西,能夠跟在這個市場裏勇敢追求進步的女生們有一些交流跟對話。」彭鎧立陸續找來來自中港台的編劇一同談劇本,更提到她很欣賞的女導演侯祖辛。彭鎧立坦言:「我覺得有很多非常優秀的女性一直在啟發我,一直在推着我把這些項目做出一個風格吧。」
這個完全忠於自己、非常誠實地做創作的人,也是最勇敢的人。這東西對我來說是這世界很缺失的,應該好好保存或支持。無論是電影還是我本身所屬的音樂領域,能留下來的作品,後面的創作人都是像他這樣子的人:看似有點傻,卻是極端、極端勇敢的、誠實的,而且是非常、非常熱情的。
世界缺少像楊德昌極端勇敢和誠實的的人
昔日替楊德昌導演在電影《一一》裏擔任美術指導、音樂製作人,也處理行政、控制預算等工作,現在彭鎧立自己開電影公司,獨當一面,對電影自有一定想法。問她想過當導演嗎?她坦白講:「做導演我覺得必須有一個很特別的才華,我覺得我好像……現在沒有。」彭鎧立口中的特別才華,也是她最欣賞楊德昌導演的地方:「其他事情我可以參與得很深,也很喜歡做,但是我覺得導演最重要的是,能夠讓演員的表演在鏡頭上最舒服、最自然不造作地呈現出來,而且能呈現出他們自己都沒有料想到的、很厲害的境界。」
彭鎧立是美國新英格蘭音樂學院鋼琴演奏的碩士,出過音樂專輯,也跟楊導是最親密的工作夥伴,站在這個位置去觀望楊導,倒是看得很清晰,她說:「我不是一個研究電影的學者,但作為一個同樣有artist(藝術家)背景,又是他工作夥伴的角色,我覺得那個讓我願意無條件為他工作的原因是,他真的是一個完全原創的創作人。而且他在乎的事情,不參一點雜質,是一個完全的pure artist、純粹主義的人。我認為這個是最啟發我的部份。」彭鎧立接着又說:「我覺得藝術從業者非常重要的一點是,要具備工匠的精神。像他(楊導)對他做的事情非常的專注,非常執着。他們當然也要吃飯,但是他們所講究跟在乎的事情是百分百精神性的,這個東西對我來說大於一切。」
跟楊德昌在片場合作過的人,包括演過他不少電影的金燕玲都說很怕他,覺得他很兇,彭鎧立也談到這個問題,說到楊導一些性格上的缺陷。不過對彭鎧立來說,在創作路上有種特質終究是最重要:「這個完全忠於自己、非常誠實地做創作的人,也是最勇敢的人。這東西對我來說是這世界很缺失的,應該好好保存或支持。無論是電影還是我本身所屬的音樂領域,能留下來的作品,後面的創作人都是像他這樣子的人:看似有點傻,卻是極端、極端勇敢的、誠實的,而且是非常、非常熱情的。」
好故事、好故事和好故事
不時有電影人幻想,如果楊德昌還在的話,華語電影的發展不知道會如何呢?把彭鎧立也拉到這個想像之中,她表示跟楊導工作那年代跟現在年輕一代的工作環境差別應該非常大。她坦言中國市場可以預見的龐大的確影響到很多電影創作者的思維,但她強調自己對於內容還是「很keen(熱切)」。彭鎧立說:「我覺得一切還是從好故事、好故事、好故事來出發。」
以好故事為主,彷彿是恆古不變的最大原則,可是時代還是有一定程度的變化。彭鎧立指出在全球化、網路化大勢下,在好故事之外,抱持開放的創作的態度也相當重要。她從自己兒子身上也觀察到當下年輕人的一些特質:「我就覺得年輕人在自我表達上面……怎麼說……有時候不夠深,也不夠勇敢,因為現在很多的表達都是比較短小視頻式的。」除了要擴闊目光,怎樣善用資源也是一個大學問。彭鎧立坦言:「有的時候,錢是一個過大的引誘,要看能否把持住自己一些在風格上的堅持,我覺得如果能做到,就會很好。各有利弊吧,一把刀有兩面,所以要很小心。」
做一個平衡經濟跟創意之間的橋樑
彭鎧立暫時不考慮當導演,當她希望自己成為作家製作人(writer producer),對整個電影的風格、創意概念方面提供協助。雖然自己在音樂、時尚等方面都能獨當一面,但自從《一一》的經驗,彭鎧立說:「這樣己經夠有趣了。」她選擇延續這個做法,讓導演、編劇等不同崗位的人都把自己擅長的東西拿出來,然後完整地交融在一起。「我們很需要一些很懂創意的製片,他們能平衡經濟跟創意之間的一些橋樑,然後保護編劇、導演這一類的artist,然後讓這一切可以在工業化、科技化的管理之下,出產更多頭角崢嶸、更多元化的作品。」這正是彭鎧立現在努力的工作,她淡淡地說:「我希望能夠達到這樣子的一個貢獻吧。」
Profile
彭鎧立,生於1965年,美國新英格蘭音樂學院鋼琴演奏碩士,曾任教台灣輔仁大學音樂系。歷年來發表過《金馬三十紀念演奏專輯》、《九大藝人創作專輯》,個人創作專輯《手吻》、《如祝福的行板》等多張鋼琴演奏專輯,亦曾入圍金曲獎最佳演奏;翻譯著作有《古典大師第一手》、有聲書《徬徨少年時》;曾為台北知音「台北深呼吸」節目製作主持人;曾替《ELLE》雜誌寫潮流專欄,出版過潮流書《風格是必要的信仰》、《散步到左岸──彭鎧立的時尚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