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歷史》|日本少女常講的「可愛」 是出於能包容醜陋的母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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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かわいい」(可愛・可愛い.kawaii)一詞幾乎已成世界語言,更是日本女生幾乎每天都會用到的日常語。
可是日本的「可愛」蘊含着的複雜意思,則未必能透過翻譯在日本以外的文化中保留:它可以形容事物的模樣,它可以表達是一種發自來心的感覺,它可以是一種美學或設計風格,它亦可以作為一句客套說話。
「可愛」於日本到底可以有多少重意義?對於日本的「少女」來說,為什麼「可愛」如此重要?
本文出自兵法舞雪《少女歷史:日本ACG萌文化哲學筆記》,為我們解構日本的「可愛」的文化意涵。

當代日本少女可愛文化之審美理想

百合、男裝麗人、Yaoi 等等,是日本女性在父權主流文化下產生的審美形式。沒有日本式的父權文化,這些審美形式也許就不會出現。

不過,日本少女自身有另一種獨特的審美形式,與父權社會壓迫關係不那麼大,那就是「可愛」。日本少女對「可愛」事物之狂熱,已然形成了主流的消費文化,又融合在 ACG 文化之中,通過全球化傳播到海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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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G 文化最中心的審美範疇是「萌」,「萌」主要用來形容「可愛」的少女。因此,「萌」與「可愛」關係非淺。然而,「萌」和「可愛」的歷史起源並不相同,因此它們也不完全是相同的東西。「萌」產生於御宅文化,「可愛」則直接來自日本少女文化。可以這樣看,「萌」和「可愛」是海上兩股遙相呼應,卻又保持若干距離的強力低氣壓,互相牽引,兩者間沒有清晰界線。它們各有自己的中心,既獨立,又互相相連,甚至局部地重疊着。

維基娘是被擬人化與「萌化」的例子(Wikimedia Commons)

「可愛」全球化

「可愛」是日語「かわいい(Kawaii)」的漢語意譯,音譯則可寫成「卡哇伊」,在英語「かわいい」一般對譯為「Cute」。

日本國內和西方很多論者,早就注意到日本少女可愛文化的全球化風潮。下面是兩位日本論者的觀察和想法。 包含日本的可愛文化的潮流文化,因為互聯網及 YouTube 等的普及,一瞬間超越國境,在世界中廣布,抓住了年輕人的興趣和關心。~會澤まりえ、大野実

如果不是美少女水手服戰士世界大熱,猜想今日「可愛」概念可能不至於如此輕易地滲透到世界各地的女孩身上⋯⋯~櫻井孝昌(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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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一位西方論者如此評價日本的可愛文化:

可愛。因為這詞幾乎出現在日本女孩的每句說話裏,這通常是(海外)動畫粉絲學會的第一個詞語。這可能是日本最常見的一個單詞,女孩之間恆常發出「卡哇伊!卡哇伊!」的尖叫,為了形容幾乎所有事物,有時令人嘔心。~Galbraith(116)

通過以上論說,我們大概可以認識到關於可愛文化的幾個情況。第一,日本少女的可愛文化已傳播到西方社會,已經全球化了。第二,可愛文化先融合在 ACG 文化內。第三,可愛文化直接體現於當代日本少女的日常審美生活,日本女孩對各種各樣的可愛事物產生瘋狂反應,形成一種讓西方人士感到詫異和驚奇的城市景觀。

在日本杮也可以是可愛的(illustcute.com)

甚麼東西算得上「可愛」?

在日本少女文化中,並非任何東西都能稱為「可愛」。根據《無論如何想用英語傳達的日本事情100》一書的說法,「『可愛』的語義接近英語的『cute』與『pretty』,常用於形容小狗、嬰兒或細小的花,對女孩來說,任何可愛或對她們特別的東西都可用『可愛』來形容」(山久瀬等:245-246)。另一個說法是,「凡細小之物、有些地方感覺親愛、或者幼小之物,皆稱為『可愛』」(四方田:18)。由小狗、嬰兒與細小的花這三種事例去理解,「可愛」具有弱小的特質,而且因為弱小,女孩們可以去愛它,因而感到可愛。

可愛的小狗(Unsplash: Andrew Schultz@andrewschultz)

從事服裝配搭研究的古賀令子,著有《可愛之帝國》一書。她從少女服裝文化的角度講述了少女文化中「可愛」的內涵,認為「可愛」有如下素質:

1.「可愛」是把「未成熟」作為愛好的審美意識;
2.「可愛」時裝具有裝飾指向性;
3.「可愛」是日本文化對迷你事物產生興趣的那一部份;
4.「可愛」是女孩子特別的價值觀;
5.「可愛」是日本高度消費文化的象徵建構物;
6.「可愛」是「去敬」的平面價值觀;
7.「可愛」是逸脫重視效率理性的「大人社會」規範的價值觀。 (古賀:203-210)

此外,古賀令子又引述了一些文化工作者的看法,甚具參考價值(13-17):

可愛的形象,像布偶那樣,又圓,又柔軟的東西,令人感到治癒和安心⋯⋯~大森美香(劇作家)

人類的 DNA 內,覺得應該保護的東西是可愛的⋯⋯~石田衣良(小說家)

古賀令子對少女可愛文化的說明,全面、深入而又獨到。她提到,可愛是女孩子的價值觀,是用來抗衡「大人社會」的價值觀。日本人的大人社會,強調效率、理性、人際間的垂直等級關係。對少女來說,大人社會容不下弱小。大人容不下的東西,她們萌生一種想要保護的母性之心,並稱之為可愛。

在古賀的說法中,有一個特別的詞——「去敬」的「平面」價值觀。由於少女對弱小者的愛護,不分高下等級,因此不是「垂直」而是「平面」的價值觀。又因為這種愛超越了輩份階級,不要求對上級者表示恭敬,所以是「去敬」的價值觀。因此,「去敬」和「平面」不是貶語,甚至是愛的本質。在這一層意義上,可愛文化與百合、男裝麗人和 Yaoi 一樣,是對嚴格的父權社會階級規範的抗衡。不過,可愛文化的抗衡形式比較溫和。感覺上就是,對於弱小事物,大人當嚴父,少女願當慈母,給與保護。

《美少女戰士》中的男裝麗人天王遙(資料圖片)

再者,可愛文化根源於傳統日本文化對迷你事物的濃厚興趣。自古以來,日本人不分男女老少,都喜愛細小的東西。時至現代,日本男兒繼承了刻苦、嚴苛、求勝的傳統。那麼,出於兩性分工,日本人傳統上對於細小事物的愛情,就只能留給女孩子來繼承了。

連醜陋也能包容的母性

一般認為,能被稱為「可愛」的東西,可以很細小,但必然是正面的、漂亮的、可親愛的。不過,日本少女文化的「可愛」,在特殊的情況下,偶然連這個漂亮的框框也一併打破,把愛的對象延伸至需要保護的醜陋之物。

宮元健次曾在《日本的美意識》一書中,指出日本中的「かわいい」一詞(可愛・可愛い.kawaii),語源上與另一詞語「可哀想」(かわいそう.可哀想・kawaisou)關係密切。「可哀想」意思是「看起來很可憐的樣子」,讀音與「看起來很可愛」完全相同。宮元說,「可哀想」產生「可愛」之情。保護可憐弱小,成為正面的美(宮元:212)。

對於「可愛」的這個意義,1996年《美術手帖》雜誌2月號有以下大膽的表述:

“かわいい”の世界はさかさまの世界だ。
弱い者が力をもち 強い者を従わせる
“かわいい”世界では 醜いものが美しくなる。
小さいものが大きくなる 恥ずかしいものが大切なものになる。
恐ろしいものが愛おしいものになる。
死んだものが生を受ける。

筆者譯:
「可愛」的世界是倒錯的世界。
弱者擁有力量,讓強者順從。
在「可愛」的世界裏,醜者變為美。
小者變為大,羞恥者變為重要。
恐怖者變為可愛者。
死者獲得生命。

《美術手帖》對「可愛」的詮釋,讓筆者想起高田裕三漫畫《3×3EYES》裏的一個情節。《3×3EYES》是1987至2002年的奇幻作品,故事環繞人神妖之間的爭鬥,少女主角名叫佩,具有二重人格,她既是普通的日本少女,當第三隻眼張開,她又化身為印度女神佩爾巴莉。高田裕三在故事中描畫了各種各樣形象奇特的魔物。這些魔物,形象多異樣醜陋,沒有人會認為美。

《3×3EYES》(資料圖片)

然而,在少女佩的眼中,無論魔物如何醜陋,只要牠沒有傷人的意圖,心中畏懼,佩也把牠們稱為「孩子」(日語「このこ」〔這孩子〕),將之看成可愛之物。故事有這樣的一幕,佩在異空間旅行,遇到一隻醜陋衰殘的魔物。魔物求助:「救命⋯⋯我長得醜陋又沒用⋯⋯所以要被殺死⋯⋯這裏安達卡的女神討厭醜陋的東西⋯⋯」轉瞬間,魔物就被殺害。佩質問女神使者:「你怎麼能夠這樣對付一個懼怕的孩子?」

當時筆者還沒有接觸美學,不懂任何美學概念,無法表達心中所感受到的震撼,但我確實深深地被打動。硬要說的話,我應該這樣說:「少女不因牠的醜陋而嫌棄牠,反而理解了牠內心的恐懼,把牠視為可憐的孩子,這樣的少女非常──」到底是非常甚麼呢?當時我說不出,無論說是「了不起」或「偉大」,都無法準確表達我的感動。

換言之,當代日本少女文化的「可愛」,是少女們的母性表現,一種想要保護弱小事物的感情。一般來說,可愛之物是細小、弱小、可親、可憐憫、需要保護之對象,但這種母性感情有可能深化至一個境界,能超越一般的美醜觀念,連醜陋但弱小之生命也能包容。

(Unsplash: Ramiz Dedaković@ramche)

日本少女的可愛文化產生了很多大賣的可愛形象商品,例如 Sanrio 公司的「梳乎蛋」(蛋黃哥),把雞蛋黃擬人化,化為弱小易破的小生物,形象我見猶憐,反而受到女性消費者的青睞。這個商業奇蹟,其實出於蘊藏在少女內心的強大母性,這種母性在審美消費中獲得了昇華。這一類的商業奇蹟,採用任何功利的現實學說和法則,都無法預測。

Sanrio 公司的「梳乎蛋」(蛋黃哥)(Sanrio)

作為原始範疇的母性

在美學理論中,人類的審美活動,與人類的原始經驗密切相關聯(楊春時 2004)。可以這樣說,審美活動之所以能帶來強大的情感反應,只因為審美把人類長期積澱在無意識的原始感情全部誘發出來,並將之昇華。像犧牲、狂歡、恐懼、流淚、自卑、性慾、食慾、好奇、獨處等等,都是人類的原始經驗,是在遠古文明未發生以前就有的經驗。母性也是人類的原始經驗的其中一種。

然而,文明以理性之名,要求人約束自己的原始感情,換取社會穩定和經濟發展。這些被壓抑了的感情不會消失,只是積澱到集體無意識之中,平日不被察覺,像泉水一樣蓄在深處。審美對於人的最大意義,就是以一種社會可以接受的形式,也就是所謂的昇華,讓人能把藏在心底久久不能釋放的原始感情能量發放出來。

(Pixnio)

每一種原始經驗,經過長期積澱,就在群體的集體無意識中形成了各種原始範疇。每一種審美範疇,都必與其中一種原始範疇相對應,因為這些原始範疇內的經驗和感情,就是審美經驗的能量泉源。作為審美範疇,悲劇對應的流淚和犧牲,喜劇對應狂歡,醜對應自卑,逍遙對應獨處,而「可愛」所對應的原始範疇,就是母性。

「可愛」是一種屬於少女的審美範疇。通過「可愛」的感受,少女的原始母性以一種符合社會規範的方式獲得了舒解。從少女高聲尖呼「卡哇伊」的狂熱程度看來,日本少女的母性能量積蓄甚巨,一遇到可愛事物,即如掘到溫泉源頭那樣,感情如泉水一樣,源源不絕噴發而出。

可以治癒大人的可愛小女孩(AbemaTV)

現代社會有了先進的避孕技術,我們沒有留意到,跟遠古人類女性相比,避孕除了為我們換來了經濟效益,也在不知不覺中減少了女性撫育孩子的機會。另外,現實的大人社會要求人成為強者,淘汰弱者,一方面製造了大量惹人憐愛的弱者,也製造了很多無情的強者,使社會失去了應有的憐憫。也許,少女的「可愛文化」就是為了彌補這許多的遺憾而產生的東西吧。在這一層的意義上,「可愛」指向一種審美理想——少女渴望像母親一樣自由地去愛護弱小的東西,毋須受到任何大人口中的理性原因所阻攔。

Hello Kitty 因無口而可愛

日本少女可愛文化最具代表性的象徵物,也許非 Sanrio 公司的 Hello Kitty(吉蒂貓)莫屬。

造型上,Hello Kitty 只是一隻線條簡單、穿人類服裝、耳朵旁戴着一個大蝴蝶結的白色小貓。與其他當紅動漫角色不同,她受歡迎,並不因為任何動人的故事劇本。然而,Hello Kitty 產品全球市場達到50億美元規模(Tabuchi),讓無數商家欣羨和困惑。商人不明白:「為甚麼如此簡單的小貓形象可以如此大賣?」至今為止,沒有多少人能複製 Hello Kitty 的成功方程式。事實上,Sanrio公司創作的吉祥物非常多,例如布丁狗、PC狗、花兔、雙子星、美樂蒂、肉桂狗等,這些 Hello Kitty 的兄弟姊妹跟 Hello Kitty 同樣可愛,但牠們都及不上 Kitty 姊姊那麼受歡迎和長青。

(Getty Images)

一位西方論者認為,Hello Kitty 突圍而出,因為 Hello Kitty 具有一種「禪式可愛」,簡潔和缺乏被提升至美學層次(Botz-Bornstein:116)。

問到 Hello Kitty 缺少甚麼,每一個孩子都懂得回答:「她沒有嘴巴!」在香港,小朋友之間流行一種名為「IQ 題」的解謎遊戲。「IQ 題」要求的答案,往往是出乎意料的,脫離教科書常識的。其中有一道題目關於 Hello Kitty。「Hello Kitty 是怎樣死的?」小朋友給出的答案是「餓死」,因為 Hello Kitty 沒有嘴巴,所以無法進食。

(Getty Images)

Hello Kitty 的魅力是多方面的。例如,她取了貓與少女的形態。不過,最重要是,她沒有嘴巴。缺少嘴巴,讓 Hello Kitty 看起來人畜無害,讓女孩子覺得可愛,平易近人。為甚麼沒有嘴巴,反而顯得「可愛」?「大人世界」的理性要求,都是用嘴巴來表述的。沒有嘴巴,就不會像大人那樣罵人和講「偉大」道理。沒有嘴巴,Hello Kitty 就成為孩子最佳的傾訴對象,因為不會插嘴。沒有嘴巴,她被人罵了,也不能還口,十分可憐。萌文化中有所謂「無口」的萌屬性,Hello Kitty 天生無口。無口令少女覺得可愛,超乎常識。

創作 Hello Kitty 的 Sanrio 公司曾經指出,Hello Kitty 不是貓,而是一位女孩子。其實,在少女消費者的心中,Hello Kitty 是貓,也是少女,她本來是甚麼,並不重要,最重要是,女孩子認為她「可愛」。

(Ben Knight/PETRIe)

正太控的啟示

少女的可愛文化與 ACG 文化在泛化中融合時,產生了另一個挺特別的審美意象——正太。 正太與蘿莉相當。蘿莉指幼女,正太則是幼年的男孩。日本 ACG 文化素來把狂熱愛好者稱為「控」(日語:コン/讀音Con,英詞 Complex 的縮略語)。例如,喜愛百合者,稱百合控;喜愛幼女者,稱蘿莉控;戀慕兄長者,稱為兄控;喜愛正太者,稱正太控。這些說法多與「腐女子」的稱謂一樣,或多或少帶有自嘲的意味。「正太控」一般為女性,相信與日本女性的可愛文化相關。

《鐵人28》裏的男主角金田正太郎(橫山光輝/有限会社パルム)

「正太」這個稱謂,據說來自橫山光輝《鐵人28》裏的男主角金田正太郎。正太郎是一名年幼男童,通常穿着短褲(《ショタ/ ショタコン ロリショタ/ 女顔ショタ》,同人用語)。同樣具有正太特徵的動漫人物還有《勇者王》的天海護和《名偵探柯南》的主角柯南。此外,萩尾望都《托馬的心臟》,主角形象都與正太相近。

《名偵探柯南》的主角柯南(青山剛昌/小學館/讀賣テレビ/TMS)

正太符合了弱小、年幼、需要年長女性保護的特點,所以對日本女性來說,正太是人世間至為「可愛」的雄性生物。一方面,正太年紀幼小,雖然是男性,但他還未受到父權的大人社會所「污染」,因此他仍然是純潔無邪的,不會以無情的父權理性看待女性。另一方面,正太快要長大,大人世界即將把成年男性的重責加給他,使他難於承受。弱小、純潔、易受傷害等素質加起來,更容易激發少女的母性。正太控的存在,反映日式父權社會讓人難受,但日本女性並沒有因此憎恨男性。她們對正太少年懷有愛護之心,表明她們未對男性絕望。日本女性在「正太審美」之中,尋求與男性建立自由、互愛、互相理解的主體間性關係,而不是對男性復仇。在她們的審美理想之中,沒有不可調和的對立。她們所求的,只是擺脫現實中嚴苛的父權約束,在自由的前提之下,與男性重建主體間性關係。

太陽折射,彩虹有七色。我們已經討論過六種少女審美文化及其各自的審美理想,下一節起探討第七種——ACG 萌文化,也就是本書的主菜。

文章下篇——《少女歷史》|少女的死亡與再生 「少女」是日本文化的特殊產物

《少女歷史:日本ACG萌文化哲學筆記》

作 者|兵法舞雪
出 版|天地圖書
日 期|2020年11月

【書摘經天地圖書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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